【小說連載】老縣衙·第一卷·蕓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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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上中天的時候,丁典史才扶著腳步踉蹌的老爺回到縣衙。

丁典史把嘴里嘟嘟囔囔酒話不斷的老爺,放在明間的太師椅上,道了聲“告罪”,就腳步輕快地溜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吳媽已經進來了,右手端一碗蓮子桂花醒酒湯,左手拿一個熱氣騰騰的毛巾把。吳媽先把醒酒湯放在條案上,然后一邊用毛巾給老爺擦起手臉,一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把老爺的衣服拿過來。

吳媽的話,讓一旁愣怔的我如夢初醒,趕忙回到東跨間,將老爺平時居家穿的府綢便衣拿了出來。衣服是拿出來了,但我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捧著衣服傻傻地站著。

擦完手臉,老爺有了幾分清醒,吳媽卻打掉老爺亂舞的手,說:“呀!消停點吧,看看喝成什么樣了,喝酒咋就恁實誠啊,看人家老丁一點事也沒有,你就不能和人家學學?”說著轉回頭看了我一眼:“哎!看什么看啊?還不趕快過來,幫忙把衣服給換上。”

脫了老爺會客時穿的大衣服,換上雪白的府綢便服時,朦朧的燈影中,我好像看見老爺的手,在吳媽豐腴的腰肢上閃了一下,吳媽似乎也似有似無地“嚶嚀”了一聲。我眉頭皺了皺,索性放了手,讓吳媽一個人給老爺換衣服,賭氣地背轉了身,站到了旁邊的燈影里。

“來,喝了這個碗蓮子桂花湯,解酒的。”吳媽柔聲柔氣的,連聲老爺也不叫。

我氣惱地跺了一下腳,轉身就往東跨間走。

“蕓娘,蕓娘,不要走嘛,來,來啊,給我唱個秦香蓮吧,我愛聽。”老爺舉著胳膊往前伸了伸,好像是想把我拉回來。

“蕓娘——”吳媽的聲音低而柔,卻不容置疑。

我一腳里一腳外地跨在東跨間的門檻上,遲疑了片刻,還是收回了門里的腳。

我站在明間的四根立柱中間,正遲疑著不知該唱不該唱,卻聽吳媽說,老爺,悠著點吧,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好生當緊,我回西跨院了。老爺趕忙說:“吳媽啊,著什么急呀,今天過節呢嗎,一起高興高興嘛。”可是,吳媽卻默不作聲地走了。

吳媽走了,老爺悵然若失地說,蕓娘,唱吧,就唱那個、那個秦香蓮吧,你們晉劇叫個什么……哦,對,《明公斷》,俺們豫劇就是那個、那個《鍘美案》,就唱那“韓琪殺廟”那一段。說著說著,老爺竟然自己唱起來了,“緊追慢趕人不見,莫非插翅飛上天。路邊現有一廟院,想必她藏在廟里邊。一足踢開門兩扇……”唱著唱著,老爺就站起來比比劃劃的,好像還真有幾分功底。

“蕓娘,來啊,來啊!”

我只好接著老爺唱了起來:“好漢爺你把俺母子可憐,俺舉家三口來討飯,身邊并無銀兩。好漢爺爺,你你你,饒命吧!”

我并非強人,哪個要你的銀兩?

你不要銀兩,為何害俺母子一死?

我來問你,你是何人?

秦香蓮。

啊!果然是你,看刀。

軍爺啊,俺母子與你有仇?

無仇。

有恨?

無恨。

既然無仇無恨,又不是強人行劫,民婦人身犯何罪,要污你三尺寶刀。

這個,你有何罪,我乃不知,我是奉了駙馬之命。

哦,這么說你,你是奉了駙馬所差。

正是。

你是何人?

校尉韓琦。

……

說來也怪了,我二人,一晉劇一豫劇,竟然也一榫一卯,對得是嚴絲合縫。

這時,中天的月亮正圓正亮,光華如練,把泡桐婆娑的影子印在了二堂的窗欞上。

“蕓娘啊,天色已晚,你我二人歇息了吧!”酒已差不多醒了的老爺,突然來這么一句字正腔圓的豫劇念白。

……

—9—

今晚是一年里月亮最圓的夜晚。

夜深了,月白風清,萬籟闃寂。南街開羊雜割館的老白家看門的阿黃寂寞難耐,興許是想起了甜水巷謝寡婦家的阿花了吧,就昂起頭對著滿天的清暉嗚嗚咽咽的,如泣如訴。片刻,西南方向的甜水巷傳來阿花婉婉轉轉的回應。

子夜時分,古城街街巷巷里回蕩著孔駝背的打更聲“邦——邦——邦——”,夤夜里,聲音越過城墻,越過烏水河,傳得很遠很遠……

如練的月光水銀一樣,透過雕花窗欞泄在了東跨間的大炕上。

老爺眼里似乎冒了火,急吼吼將我脫得只剩下了褻衣,又窸窸窣窣地把自己脫得只剩了中衣,我又是恐懼又是嬌羞地閉上了眼睛……等了半天,卻不見老爺有下一步動作,只聽見一聲重重的嘆息:“唉——”。

我睜開眼睛,只見月光里,老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一臉頹然。

“老爺……”

“蕓娘啊,對不住你了,可是我也苦啊!”老爺的聲音竟有點哽咽了。

我無言以對。

屋里靜極了,只有月光嘩嘩的流動聲音。

過了片刻,老爺的情緒平復了許多,幽幽地開了口,蕓娘啊,你有所不知,現在這七品芝麻官難當啊!我雖說是這烏水縣的正堂,可強龍壓不住地頭蛇,你知道那老智當了多年的縣丞,去年上一任知縣老爺調走,原指望著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上下打點了一番,眼看事情就要成了,卻不知道為什么上峰把我調來了。他總認為我鳩占鵲巢,對我懷恨在心。就說這次撫臺大人借錢的事,他借著和城里城外八大家族七扯八扯的關系,想從中作梗壞了我的事,好把我擠兌走,幸虧老丁……唉!那老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主,油滑的很那……

那是今年春天,臥佛山天寧寺里那兩株千年牡丹開得正艷的時候,老爺正準備上山到寺里賞賞花,順帶著和空性方丈談談禪論論佛,老爺也是精研佛經多年的人。卻不巧,剛備好了車馬正要出發時,省城撫臺大人的一紙公文到了。

那天,在縣衙大門外,老爺的一只腳已經踏上了馬車,縣丞智云龍揮舞著一個牛皮紙袋,從大門里攆了出來,邊跑邊粗聲大氣地喊著:“老張,老張,等等,先別急著走,有要緊公務。”五大三粗、滿臉虬髯的智云龍,仗著自己在本地的勢力,從來不把老爺放在眼里,人前背后從來不叫老爺,總是老張長老張短,典史丁嘉玉有時管老爺叫老張,也是有樣學樣。

老爺接過開了封的公文袋,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公文袋開封那可是一縣正堂的權限,什么時候輪到你縣丞了?看著公文,老爺的眉頭越鎖越緊,智云龍在一旁一臉的莫測高深。

“智老爺,你看這事怎么辦?”老爺看完公文,回頭對智云龍說。

“老張,你是一縣之主,你說怎么辦,下官一定照辦。”說完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樣又說“哦,對了,咱們庫里沒多少銀子了,可是撫臺大人要得很急啊,讓十天之內務必將二十萬兩銀子解到省城。老張,你可得盡快拿主意啊!”

“智老爺,這天寧寺今天我也不去了,煩勞你大駕把縣里幾家富商召集來,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拿個辦法,這本來也是縣里大家的事嘛。”為了完成上面攤派的解款,讓縣里的富商們湊錢,也是常有的事。

“老張,還是你出面吧,我一個小小的縣丞,哪里就有了那么大的面子。”說完,智云龍轉過身自顧自的就走了。

“你——”,老爺揚了揚手中的公文,張口結舌地楞住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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