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天老爺喝多了,走出聚賢樓竟腿軟得走不成路了。趙六趕緊跑到城里轎杠房叫了個二人抬的便轎,幾個人七手八腳把不省人事的老爺塞到轎子里,讓轎夫繞道東門從人流相對稀少的東街回到縣衙。
老爺在二堂東跨間的大炕上,一直睡到紅日西斜,才被外面歸巢倦鳥嘰嘰喳喳的叫聲驚醒了,剛說了聲看茶,吳媽就在外面明間應道,老爺,茶泡好了,出來喝吧。還有幾分酒意的老爺含含糊糊應了聲,就睡眼惺忪發辮蓬亂著偎蹭下了炕,趿拉著黑沖服呢軟便鞋,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老爺剛出去,就聽見吳媽在外面說,老爺,剛泡好的茶,還給你準備了一碗醒酒的胡辣湯,趁熱喝吧!半天不見老爺應聲,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中間還夾雜著吳媽的嬌嗔聲。我氣惱地將快要繡了一半的喜鵲登枝扔到一旁,身子一擰,索性靠到被垛上生起了悶氣。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見老爺呼呼嚕嚕的喝湯聲。
吳媽叮了當啷地收拾杯盤碗盞的時候,丁典史來了。
“老爺,那幫土財主答應攤派的事了嗎?”
“純粹一幫鐵公雞!看來我這縣太爺也是做不成了,無所謂,無官一身輕嘛,大不了回河南老家賣紅薯去……哎——不對呀,老丁你幫忙分析分析,我查過檔案,以前每次攤派他們幾家可是踴躍得很吶,為什么這次……其中必有蹊蹺。”
“著哇!老爺您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那老智和武老大是什么關系,這不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據說昨兒個晚上老錢去了武老大家,后來又去了孟老二家……”丁典史在京城吏部做過幾年筆帖式,學了一口半生不熟的京片子。
“奧——”老爺似有所悟。
“不過,老爺您也別著急上火,他有他的張良計,咱有咱的過墻梯,我們不妨給他來一招擒賊先擒王……”丁典史的聲音越來越低,后來就變成了竊竊私語。
兩個人嘀嘀咕咕談到快亥正時分時,就聽老爺說,老丁你馬上去安排,明天一大早趁街面上還沒什么人的時候就出發,千萬不要走漏風聲。就這樣吧,有勞你了老丁。丁典史說了聲好,就匆匆離去了。
老爺此時不但酒已全醒,并且心情大好,嘴里哼著河南梆子《唐知縣審誥命》中唐成的唱腔,腳下邁著蹩腳而滑稽的四方臺步,搖搖晃晃踱進東跨間,來到大炕前把臉湊到假裝熟睡的我的臉前,學著七品芝麻官的念白腔調,說,蕓娘啊,你快快醒來,老爺我有話跟你說,你要是再裝睡,我可是要……哈哈哈……那一夜,老爺雄風大振。
第二天半下午,丁典史、刑名師爺老邢帶著王五趙六一班捕快,押著一頂捂得嚴嚴實實的騾馱轎子回到了縣衙。老爺親自迎到大門內,拱著手對眾人說,眾位弟兄辛苦了!把人犯押到縣署牢里,完了老丁老錢你們先歇息歇息,晚上到東后街的仙客來,好好犒勞犒勞大家。
我坐在二堂前的泡桐樹下繡那幅喜鵲登枝,就見那輛騾馱轎子停在了東跨院縣署大牢的門前,捕快們咋咋呼呼地從轎子里拖出一男一女。可憐的兩個人被捆得像粽子似的,下了轎子還一蹦一跳掙扎著,塞著破布的嘴里還含混不清地發出嗚嗚的叫聲。
不知道什么時候,老爺已經站到了我的身后,捻著胡須笑呵呵看著我手中那幅喜鵲登枝,卻不看那如狼似虎的捕快們是如何把二人推進大牢的。
—32—
趙家和孟家是烏水數一數二的富商,兩家原本是世交,去年冬天卻為了一個女人差點鬧得對簿公堂,幾乎絕交。
這個女人便是柳如煙。
咸豐十年梅雨季節快要過去的時候,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率軍破了清軍江南大營,又攻克了蘇州城,在此建立了太平天國的蘇福省。
破城之日,太平軍將士潮水般涌進了蘇州城。天京事變后,長年疲于征戰的太平軍將士,乍一來到這繁花似錦的溫柔富貴之地,見到輻輳的商賈和如云的仕女,就算有鐵一般的紀律,也約束不了這些長年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只知今日不知明日的亡命之徒了。一時間,蘇州城內雞飛狗跳,哀嚎聲此伏彼起,搶的搶、奸的奸、殺的殺,就是忠王也無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去,自己忙著修自己的忠王府去了。
太平軍里有個兩司馬叫楊秀云,破城時一進閶門,便帶著一小隊人馬直撲柳家巷大鹽商柳萬山的豪宅。楊秀云金田起事前曾在當地一個鹽商家里做過學徒,曾跟東家到過柳萬山家里,當年小小年紀的他就驚詫于柳家的富麗堂皇和富可敵國,多年來更讓他念念不忘的是柳家貌若天仙的小女兒。
也許世上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了的。
本來已經出嫁的柳如煙,因丈夫外出做生意為戰亂阻隔不能回家,隨后蘇州又被太平軍圍了起來,城里一時人心惶惶的,她便帶了婢女梅香回娘家住了。
那天如狼似虎的太平軍,費了老大的勁,才踹開柳家釘著大鐵鉚釘的厚厚的紅漆木門,兵們“嗷嗷”叫著沖了進去,各顧各地到處翻檢,金銀財寶古玩字畫自不待說,就連那綾羅綢緞也不拘男式女式也緊著往身上套,只恨爹媽當初少給自己生了兩雙手。
楊秀云卻沒有搶東西,只是掂著一把樸刀背著一桿鳥銃,前宅后院的不知在找什么東西。找了半天什么也沒找到,兵們卻因為搶東西打起了架,楊秀云惱羞成怒地將兵們挨個踹了幾腳,怒喝道,把東西放下,都他媽給我找人去。
又是好一番折騰,兵們才從后院花廳的夾壁墻里找到四個人。楊秀云一看正是柳如煙、梅香,還有柳萬山老兩口。原來城快破時,柳家幾十號家丁仆人都做了鳥獸散。柳如煙也勸老兩口趕緊逃命,但柳萬山舍不下萬貫家財,說什么也不愿意走,無奈一家人只好留了下來。
一群因戰爭喪失了人性而無所畏懼無所顧忌的人,把四個人團團圍在中間,個個臉上都是一副猥褻的笑容,有性急的急不可耐地伸手就去拉扯年輕的柳如煙和梅香。柳萬山老兩口渾身篩糠一樣顫栗著,一邊磕頭搗蒜一邊苦苦哀求,軍爺饒命,軍爺饒命,要什么但憑拿去,只求不要傷害小老兒全家性命。兵們一聽,好啊!我們哪里就舍得要了這小嬌娘的性命啊!扯起柳如煙和梅香就要往旮旯里面拽。
“都他媽給我住手!”楊秀云一聲斷喝“這個小姐你們誰也不能動一指頭,否則別他媽說我不夠意思。不過,這個小妞歸你們了。”說著用手一指梅香。兵們嗷地一聲發喊就把梅香扯到屋后的角落去了。楊秀云也不理睬磕頭如搗蒜的老兩口,抱起已經嚇傻了的柳如煙向后面走去。柳萬山一看情知不好,膝行著撲上去抱住楊秀云的腿,嘴里還哀哀哭求,求求你了軍爺,放過小女吧。楊秀云亦不搭話回手一刀,可憐那富甲一方的柳萬山早已身首異處,骨碌碌滾動的腦袋上,嘴巴還一翕一合,眼睛竟淌下兩行熱淚。那老嫗見狀發瘋一樣一頭向楊秀云撞去,嘴里還厲聲呵罵,我跟你拼了,淫……賊字還沒罵出口,就被楊秀云頭也不回反手一刀,刺了個透心涼……
跌跌撞撞的柳如煙跑回堂屋,看到身首異處的老爹爹和胸口鮮血直流的老媽媽,還有渾身赤裸不省人事的梅香,“哇”的一聲慘叫,一頭撞向中堂下面條案的桌角。中堂上那只下山虎張牙舞爪地看著條案下面額角鮮血直流的柳如煙倒伏在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