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之后,我終于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換了床單,抱枕,窗簾,把關于她的一切塵封在平日里觸及不到的地方。也終于聞慣了洗衣液的味道,吃慣了便當,習慣了安靜,睡慣了一個人的床。櫥柜里瓷白的碗盤,也終于再見不到水珠,干燥之后,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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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多,還是回了消息給她:明天去吃剛開的那家烤魚吧?
再往上是幾句很日常的對話:
“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了,會加班到很晚,你先睡吧?!?/p>
“嗯。”
很久,她沒有回復。十點多,也許是睡了,也許在畫畫太專注。
矛盾源自一個禮拜前。
公司的一個項目十萬火急,派我和另一位主要負責人去杭州出差。倉促之下回家帶了幾件衣服和日用品,便連夜出發了,內心深處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殘忍,刻意沒有告訴她出差的事。八點多在高鐵上收到消息,問怎么還不回來吃飯。回:忘了告訴你,臨時被公司派去杭州,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意料之中,又是一通指責抱怨,幾分鐘后,電話果然開始響,一遍一遍,響到第四遍的時候關了機。心里有些舒暢。
我本不是惡毒的人,惡毒的回應事出有因。
不久前留學英國的研究生同學回國,來北京轉機恰好有一天時間空閑,便約好幾個同窗屆時一起吃飯。席上有帶戀人的,有帶配偶的,再能耐一點的帶了牙牙學語的寶寶。只對她說是同學之間的聚會,沒邀請,她倒也沒抻長了脖子要來。
其實是因為回國的同學是之前的戀人,因為異國戀分手,帶她來總歸不太合適。
當然,也許是怕尷尬,我似乎還有些別的顧慮。
求而不得的心情會持續很久很久,久到你以為自己忘了,可再相遇的時候還是會心跳,會心動,會心痛。
席間喝了點酒,成家立業的以孩子困了為由先行離場,其余人互訴衷腸,暢談理想和未來之類。散場時已經過了零點。很自然地,我送前女友回酒店,到家之后已經是后半夜。
不知道為了發泄什么,我脫掉外衣鉆進被子,纏著熟睡的她開始耕耘?;秀遍g看到她緊皺的眉頭,臉上帶著困倦和拒絕。是了,我自己都能聞到惱人的酒氣。之后她去沖澡,我很快睡去。
第二天是周日,我們爆發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她舉著手機質問,為什么會和前女友說那些曖昧不清的話,手機屏幕定格在我昨晚從酒店回來的路上跟前女友的聊天記錄,我啞口無言,卻并沒有內疚,只是剪不斷的煩躁。從沒對她細說過以往的情史,只提過上一段戀情因為畢業后異國戀而終止。只是女人的嗅覺都很敏銳,她具體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發覺的,我一點也不好奇。
爭吵的過程略過罷了,無非是“你怎么能這么對我”,“我們什么也沒發生”。跟她有關的一切矛盾我都不愿回憶,不愿細細思索。我怕權衡之后,終究會發現自己是理虧的。
最后我以還有工作要忙為由,甩上門離開了家,在公司加班到很晚。
一連幾天,她早出,我晚歸,除了沒有晚飯,沒有交流,沒有性生活,其他都還算平靜。只是生過氣的人應該都知道,如果火氣當時沒有全部發泄出來,矛盾沒有立刻解決,那就一定會像病毒一樣不停滋生,還有可能滋生猜測,滋生惡意,扭曲原本的事實,讓一切變得更為復雜和困難。
于是逃也似的出差,試圖甩開這段不算成功的感情帶來的壓抑,試圖對這個對我來說掌控欲太強的女人進行報復。因此收到她詢問是否回家吃晚飯的消息時,已經在去另一個城市的路上的我體驗到了殘忍的快意。
出差的近一個星期時間都在甲方的辦公室里焦頭爛額,偶爾開個視頻會議交待工作,索性關了手機,安心忙碌。項目完成那天,長舒一口氣,收拾行李離開杭州。開機的時候,心里是有些期待的,說軟話也好,破口大罵也罷,希望看到微信或者短信息里不停有消息跳出來,希望看到她常用的語氣詞和常發的表情。
但是沒有。
除了常年活躍的工作群,和分享養生經的家人群,還有幾個朋友淡逼扯閑篇兒的消息,什么都沒有。
夜間的高鐵很安靜,耳邊只剩下氣流擦過的呼嘯聲。我翹著二郎腿坐在座位上,氣定神閑的樣子。捏著手機翻來覆去,最后確定,除了當天的那幾通沒接的電話,真的什么都沒有。已經能預見到回家之后即將面臨的難堪。
長嘆一聲,還是把電話撥了回去,在一個星期之后。
高鐵上的信號斷斷續續,響了幾聲之后,便“嘟嘟嘟”地停掉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來電。信號不好,索性不打了。調整椅背,望進窗外沉沉的夜幕,困倦,卻無法入睡。
意料之外的,她并沒有讓我難堪。
夜里十點半到了北京的小家,她幫我煮了面,放洗澡水,整理臟衣服,詢問工作是否順利,有沒有帶好吃的回來,一問一答,一切都如常。我卻第一次想坐下來跟她好好聊聊,想抱抱她,說點軟話,甚至承認是我做得不好。沒等我開口,她放下裝滿湯面的碗,洗衣服去了。
欲言又止,我的話和著湯面,一起吞進了肚子里。想想還是算了,給不起承諾,我又何必說一些中聽不中用的。有時候想想,孑然一身說不定更好一點。
杭州的項目進入收尾階段,項目組忙得不可開交,一連幾天加班到凌晨。
又是她早出,我晚歸,雖然睡在一張床上,卻已經很久沒有細細端量過對方。
周六下午,她發來消息:
“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了,會加班到很晚,你先睡吧?!?/p>
“嗯。”
“明天去吃剛開的那家烤魚吧?”
很久,她沒有回復。十點多,也許是睡了,也許在做什么太專注。
夏初的早晨很明亮,太陽很早就升起了。
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家的方向一步步挪動,路過早點攤,順便買了豆漿和包子。
電梯里還在想,到家了吃完早點就睡,睡到下午,起來洗個澡,跟她出去吃烤魚。
門沒反鎖,可能以為我昨晚會回去所以留了門。
玄關的鞋架有點空,客廳的茶幾有點空,陽臺的晾衣架有點空。
臥室的書架有點空,書桌有點空,打開衣柜,還是有點空。
這間本來略顯局促的一居室,變得空蕩,只剩下我的東西,和我們共有的東西。
書桌上放著一串鑰匙,旁邊有個紙箱,里面裝著口琴,鋼筆,夜燈,手機殼,手鐲,毛絨兔子……
這人,送她的東西悉數還回來了,有必要做得這么絕嗎?
電話打不通,十幾遍,二十幾遍,我終于了解,之前很多次她奪命連環call,我卻有意無意不接電話時,她是什么感受。恨不得砸手機,恨不得找一間公用電話亭撥過去。
微信刪了,QQ刪了,短信也不回。
那一刻,本來應該像抖掉纏人的包袱一樣輕松,滿身滿心卻只剩下焦急。
去了哪里?怎么樣才能不生氣?什么時候回來?
又或者,還會不會回來?
拿出手機,想著該跟誰聯系,想來想去,我和她,除了我們之間的感情,似乎再沒有其他紐帶。她不熟悉我圈子里的任何一個人,我也不認識她所有的朋友。很久以前她倒是常常提議帶我去見朋友,我卻都以各種借口回絕了,她也就沒再提過。
這時候,我會后悔沒有參加過她的聚會,哪怕有一個人的聯系方式,也能夠了解到關于她的消息。
但是沒有。
一個也沒有。
我只能每天試著打幾通電話,發幾條信息。iPhone的iMessage在送達之后會提示“已讀”,我知道雖然她一直沒回復過,但卻一直有在看。我跟她說每天都做了什么,工作的順心與不順心,每天都在吃多難吃的外賣,周末自己做了什么但是跟她做的味道不一樣。跟她聊關于前女友的過去,關于我所有好朋友的趣事,關于我對未來的打算和期待。跟她聊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禮物,我都想送她些什么。
有一天,她終于回復:別發了,好嗎?
我說: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給她發消息。
秋天來了之后,我終于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換了床單,抱枕,窗簾,把關于她的一切塵封在平日里觸及不到的地方。也終于聞慣了洗衣液的味道,吃慣了便當,習慣了安靜,睡慣了一個人的床。櫥柜里瓷白的碗盤,也終于再見不到水珠,干燥之后,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一個下午,我又因為臨時被派去外地出差回家收拾行李。
單元門口空著的停車位前,她定定地站著,仰著頭向上望,視線落在六層的位置,我們曾經的小家。
她穿著粉布牛仔裙,白色的高領T恤,頭發剪短到肩膀的位置。
雖然只是背影,我卻覺得異常動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動人。離開我之后,她似乎變得可愛了。
沒有呼喚,我在她身后幾米處停下,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原來曾經的所有煩擾與惡意,冷淡與委屈,其實無關生活的壓力,無關感情被日子消磨殆盡,一切,都只因為不夠愛。因為我不夠愛她,她所有的敏感,都會被我當做刻薄。她的愛,也被我當成了負擔。
遛狗的老人經過,小狗輕聲哼叫,她回頭,像曾經那樣笑,不加修飾,向日葵一般,我卻分明覺得是第一次見。
她說:“來北京辦事,路過這里?!?/p>
我說:“好久不見。”那一刻千言萬語,如鯁在喉,悉數堵在嗓子眼兒里講不清,道不明。
她看看手表:“我要去火車站了。”
“我送你。”我說,像以前一樣試圖拿過她手里的包。
她卻緊緊攥?。骸安挥昧??!?/p>
我不知道,是不用我幫忙提包,還是不用我送她。
手定在半空,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第二年夏天,她在微博發了張照片——海邊,浪花,貼在一起的四只腳丫,和一束粉嘟嘟的玫瑰。配字是:謝謝你愛我。
我只能祝福,祝福這個曾經我不夠愛的人。
也終于清楚,那個重逢的下午,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么。
“能不能重新愛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