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妖的眼睛
那天,小妖就這么迷霧著眼睛,靠著老怪胳膊的時候,眼睛里藏著些許的憂傷,那憂傷,是老怪所不知道的。
退去了躁動的狂熱,溫度仍在,可以感知的,小妖的溫度,溫暖著老怪的胸膛,也把整個雨天捂熱了。
胡同的顏色越來越深,依稀中,有希希落落的路燈,巷子很深很遠,一切象在夢里。
后來,天就變得越來越黑,依然的,小妖躺在老怪的胳膊里,用眼睛,開始講故事。
象在黑夜里借了微光旅行的路人一樣,小妖的故事深深淺淺,有時候出現斷層,是屬于很不連貫的那種,老怪沒有說一句話,很安靜的,象個孩子般傾聽。
小妖講得很慢,似乎是在用生命的顫音,所以就有悠揚得很遠的韻味,飄過老怪的耳畔,掠一下,就躥入胡同的深黑里,被吞噬、或被溶解,然后是消亡,散去。
講故事的時候,小妖的眼睛很憂傷,并不看老怪,小妖的眼睛有了時間的深邃,似乎老怪不是一個存在的實體,只是依靠他的臂膀,尋找到了曾經遺失的勇氣。
只是,老怪一如既往的不懂憂傷,在沒有憂傷的年代俯仰別人的憂傷,老怪退守到最柔軟的位置,采用一種固守的虔誠的姿態,寂靜的,像個孩子。手溫柔地放在天堂的位置,聽,那天堂隔壁的故事。
“我是一只破鞋……”小妖是以這句話開頭的,說完,眼睛里有秋天的霧。
老怪小時候聽過很多人講故事,聽過夏奶奶的、媽媽的,也聽過那個業已散去的老爸的故事,他們的故事開頭都不是這樣的,雖然故事的內容常常隨著季節的更替而變換,但是無一例外的沒有任何憂傷。老怪因為不懂憂傷,所以永遠也不會說小妖的故事有多么的憂傷,他只說了一句,小妖,你很殘忍,就不再說什么。繼續退守到那個靠近天堂的柔軟的位置,傾聽來自天堂隔壁的聲音。
小妖的故事開始散落在胡同里,故事里的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在第三個胡同口的黃昏里,寂寞地玩著猴皮筋,一天天憂傷,也一天天成長。
小妖講到過,那時的故事是穿透雪白襯衣過濾后的陽光,在溫熱中有夏天的氣息,陽光很甜、很脆,曾經的她,經常坐在小小的窗臺上,打開窗戶,讓陽光進入,撐起小小的手指頭,對著太陽,戴起了一生中的第一枚閃著璀璨光芒的戒指,心里溫暖又甜蜜,笑到夢里,還托起那個沾染陽光味道的小小的手指頭。因為,那手指頭,沾染了陽光的味道。
眼睛里小妖的故事一點點迷漫,穿過胡同悠遠的陽光,童年中鴿子的翅膀尚未飛逝,慢慢就下起雨,雨里有纖細而翠綠的青草,在不知憂傷季節的風中飄蕩。
往事的顏色有很多種,不同故事的人,會告訴你不同的答案,在你認真回憶了之后,又無一例外的變成了黑色與白色,在這近乎可笑的雷同中,小妖的影子在眼睛中慢慢清晰起來。
在那個時候,小妖不回答老怪的任何問題,有著一切成熟女人的原則般的矜持,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讓那個影子在風里飛翔,不帶任何一點客觀的殘忍。老怪曾為此嘗試過很多次,但都無一例外的失敗了。
有故事的人總是這樣,有意的將客觀割斷,一點一點的,只留下主觀的意想,讓聽眾在美好里徜徉,不染給別人半點憂傷,遵循一切善良的杜撰,憂傷的故事只存在于茶館里說書人的口中,茶客換了一撥又一撥,茶水也一次次的添換,一次性的故事,就不再會給人以憂傷。
小妖的影子很隱諱,唯一清楚的是,在夏天里,有一個風一樣的男子曾用自行車載著她在胡同里四處游蕩,揮霍著那個沒有憂傷的年紀里的青春,那個時候,憂傷沒有顯露痕跡。
咖啡躲在遙遠的彼岸靜靜憂傷,影子開始在春天里瘋長,小妖說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進行了一場瘋狂的戰役。她義無反顧地跟隨那個影子,在胡同深巷游走,一次一次,永遠不知疲倦。
很晚很晚,已經過了黃昏,單車孤寂的胡同口,兩個頎長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滿天是繁星,黑夜荒蕪了往日的痕跡,只是那么輕輕的一觸碰,生命開始變得不一樣,開始變得不再只是跟自己身體相關了。
小妖在那樣的夜色里沉醉,沉醉在一個風一樣的男子的懷里,晚風象月色一樣輕撫平靜的湖面,老怪記得很清楚,這是小妖的形容,說這話的時候,平靜的呼吸開始變得有了一些喘息,仿佛那個吻穿透幾個世紀的煙雨才回到這里,牽動著老怪心靈深處的那點疼痛也開始跟著喘息。
喘息,它是一個動詞,很美,小妖這樣說的。
老怪在天堂里的時候,就時時會想起那個影子,記憶中只跟小妖有著不可分離的影子,始終糾纏著老怪的神經。有時,一個影子,能在陰暗中被人懷念,不論是出于怎樣的一種目的,其實都是幸福的。
即便是躺在老怪的胳膊里,小妖回憶著的時候也是幸福的,一切回憶的事情都有著讓人幸福的理由,雖然,有時候有的人會以贊美或者是詛咒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進行,而內心深處,有了默默的幸福。
幸福,是忘記之后的一種體驗和感受,老怪相信,即便是截了肢的人想起自己曾健步如飛,那也是一種懷想的、摻雜著痛苦的幸福。而往往很多人,只是一味的在往前追趕著幸福,把幸福逼到死角,然后慘然的死掉,才開始慢慢的覺得幸福。
小妖的幸福只是在一瞬間,如同小妖的故事可以在一瞬間結束一樣,小妖在說起那個影子的時候身體瑟瑟凍得發抖,靠著老怪的體溫才能取暖,而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象她的故事,在眼睛里傾吐而出,一閃就過了。因為,小妖的故事依然在繼續。
其實,后面的故事老怪沒有聽得很真切,只是偶或的幾個詞語,牽動著老怪的神經,因為,所有的故事最后都難免落入俗套,那是墳墓之外的法則,小妖一樣未能逃脫那樣的傾軋——欺瞞、美好、陷入、瑣碎、欺騙、紛爭、淪喪、崩離。
關于那個墳墓外的法則,小妖也沒有講述得很清晰,她只是抹了一下眼睛,在老怪的懷里,依舊用著那只有講述他人故事才有的一種悠然語氣,緩緩的告訴老怪說,她去追尋那個影子的那個美好的星期六的下午,那是一個陽光稠密蓋過咖啡濃郁的一個無風的下午,推開門,她看見,一個肥胖得近乎發蠢的女人和影子糾纏在一起,發出動物的呻吟,污穢的內褲和胸罩狼藉了一地。
那天,小妖正好滿20歲,是個剛剛懂得憂傷的年紀。
小妖躺在老怪的懷里幽幽的說,其實,她從來不曾忘記過那個影子,只是在那個影子逐漸模糊的過程里,小妖徹底加速了自己成為破鞋的進化歷程。
小妖說,她喜歡在男人的粗暴下歇斯底里地呻吟、尖叫,這是超越一切痛苦和憂傷的、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偉大轉變的一種獨特的快感,在窒息呼吸里艱難喘息,這才是性愛的真諦。
所以,小妖成了大家的小妖,成了人盡可夫的小妖,在小妖忘了、或者不曾忘記那個影子的時候。
只是老怪經常的會想,當老宋、大劉、小威,抑或是援朝,在與小妖一起喘息的時候,會不會也會如同自己一樣,在小妖的故事里,看著小妖的眼睛,并發現那潭秋水。
于是,老怪第一次在小妖面前流淚,冥冥中有一種東西,弄疼了老怪的心靈,或者弄疼了小妖的心靈,抑或,僅僅只是在和小妖相互擁抱的時候,灰塵,一不小心弄疼了眼睛。
那天,小妖說自己是只破鞋。
在老怪的懷里,眼睛里有著老怪永遠不懂的當年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