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妖之死
了了斷腿的時候,和老怪一起做夢,在寂寞深濃的樓道深處,帶著人格分裂的執著,在一幅幅超現實的作品里徘徊游蕩。
有夢可做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經意的,蝴蝶在樹葉飛紅和染綠之間飛舞,老怪也在胡同的顏色里繼續游蕩,夜深的時候,掠取一些時間的碎片,安放在自己的日記里,然后再鎖在抽屜的端頭。
做夢的時候,會忘記很多,不獨獨是跟夢隔離的一些東西,即便是夢境本身,很多也會被漂白得面目全非,不復有往日顏容,生命不勝在漂染的斑駁中單薄得失去了應有的重量,于是,就只有接著做夢,敷衍一般的殘酷,但是,這一切不能停止下來。
了了依然快樂著憂傷,笑的時候仍舊很甜,做完夢了,臉上也會有淡淡的水痕,也會一次次的將老怪的衣衫打濕,只是老怪在迷惘著,因為他覺得了了似乎總是習慣于在夢境中尋找天空和翅膀,在他跑郵路的時候,在他不能用衣衫溫暖她的眼睛的時候,了了會很孤獨,她小小的身軀在那種深淵似的墜落中弱不禁風,似乎隨時都有折斷羽翼的危險,如果不是還有夢,老怪真害怕她會消融在那厚實凝重的超現實作品中,一不小心,就會。
直到老怪死之前,他依然不明白,在愛人的時候,他的愛情在清純的甜蜜中夾雜了一些緋紅的憂傷,因為他始終不懂憂傷,所以很多事情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很多時候,即便說不清楚,但隱隱約約可以感知到一些異樣的存在,隱性地掩藏在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很少有顯性呼吸的機會,但是,存在就是存在。
于是,老怪就這么一天天的帶著這種惴惴的心情陪了了做夢,忘記了憂傷,也忘了愛人心中的隱性存在著的那雙詭秘的眼睛。愛情,在老怪的眼里看來,只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夢而已,只要做著夢就好了,不必去問那么多。天堂有多高,永遠有多遠,活著的人,永遠不會知道。
這么說來,活著的人,生著的時候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設法讓自己做夢了,沉入夢里,就開始覺得了快樂。
只是,在老怪和了了沉入夢里的時候,小妖卻不再做夢了,因為,小妖死了。
小妖在老怪所不知道的情況下死去,仿佛是刻意的選擇似的。老怪知道后,并沒有覺得憂傷,他一輩子都不懂憂傷。相反,他覺得小妖的突然死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除了自己,小妖的存在,似乎只是作為一種需要的擺設,生命中唯一的影子飛躍了胡同的顏色,遙遠得不知去向,就沒有人再會用疼痛喘息的細膩去撫慰她的憂傷,她眼睛中掠過的那潭秋水,也不再會在她的破鞋歲月里泛起一點漣漪。
老宋還在做他的局長,大劉依然扛他的郵包,大威和援朝也整天在柜臺前面對來來去去的匆忙的人群,老怪,也天天跑著自己的郵路,余下的時光,就和了了一起做夢。有時候我也納悶了,或許小妖其實也是不曾存在過的,一切,都只是老怪的一個善意的杜撰而已罷。只是老怪死了,就成為一個迷。
只是小妖死了,從此母牛的蹤影在城市里絕跡,老怪決定忘記小妖的乳房和屁股,那是一種必須,如同他以前忘記的很多東西,比如父親、比如老槍,或者自己不再是個獸醫。忘記生命中曾經有過的而今不再擁有的東西,這是老怪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然后,再接著做夢的時候,才能更快樂,更忘我一些,或許,老宋、大劉他們也是一樣,在開始忘記別人的時候,做起夢來,就很快樂。
小妖活著的時候快樂么?老怪不敢確定,也許快樂,也許不快樂,只是那又并不是很重要,快樂,抑或不快樂,都跟著死亡一起滅跡了,從來不曾在生者的思想里留下半點的痕跡的快樂與否,對自己,不但不能稱其為快樂,相反成為一種負累。小妖死了,死得很痛快。
老怪依然做夢,夢里會出現小妖的影子,了了就很不高興,這是老怪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因為,女人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在只是屬于兩個的人的夢里,是不能摻雜另外一個影子的,尤其不能是,女人。
但是不管了了高興或者不高興,小妖依然會進入老怪的夢里,快樂著,抑或根本不快樂的,在黑白顏色的夢里,帶著眼睛里的那潭秋水,也帶著母牛似的屁股,如同她破鞋似的驕傲一樣,進入到老怪的夢里,不說一句話。
夢里,又有了喘息的溫度,有時候是在雨天,有時候又隱落在胡同的夜色里,小妖說她依然沒有找到她的影子,老怪就成了她唯一的知己。在夢里,老怪和小妖也會同行,胡同里的樹葉開始凋落,一次,他們看到一對小情侶,天氣凍凍的,男孩帶著厚重笨拙的手套,捏了捏女孩的臉蛋,呵著熱氣,也是笨笨的,女孩就笑了,笑得很甜蜜,容同陽光一般。然后,那對情侶就走了,小妖卻哭了,眼睛里有了淚水。
或者,在小妖人盡可夫的歲月里,她忘記溫暖的感覺已經很遠了,也或者,在她有生的日子里,從來就不曾經歷過溫暖的甜蜜,所以見不得感人的事跡。
如果不是在夢里,老怪也許永遠就忘記了小妖,忘記了曾經在雨天里的戰栗,忘記了小妖在看到別人甜蜜的時候自己憂郁的纖敏。生著的時候,小妖是作為一種需要而被存在著的,在喘息與淚水中被人需要,割斷了所有的情緒,唯一能讓人在遠去歲月里閑思記憶的,或者是飽滿的乳房,或者是母牛一樣結實的屁股。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被人的遺忘,所以生著的時候,小妖才將自己破鞋的歲月演繹得那么驕傲,驕傲著忘記自己的影子和纖敏,因為,這些總是不讓別人記起,所以她自己也開始慢慢忘記,忘記的背后,就淺淺留下一些憂傷,在秋水一樣的眼睛里飄蕩。
老怪在嚴格意義上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老槍,又在非嚴格意義上失去了小妖,就開始思考起一些關于離散和死亡的話題,在夜涼如水的,別人都已沉入睡眠的自己的小屋里,他靜靜的,用筆觸去撫摸那些散去別人的憂傷,在素潔也似水的信箋上,種植著同樣略顯憂傷的花朵,有時候這樣的花朵就在靜夜里綻放,略顯寂寥的憂傷,很美,老怪默默的欣賞,如同遠去的歲月里欣賞那桿散去的老槍。
那個時候,女人就開始吸煙,雖然,她所認識的女人都不吸煙,小妖就開始吸煙,在寒冷的夜晚,在老怪再也觸碰不到的所在,美麗著憂傷的眼睛,淺淺的笑留在信箋里,迷漫著善良的靈魂,好像在想著什么心事。老怪就很悚然,覺得那也許就是詭秘的影子,可以滲透進自己的生命。
小妖就這么散去了,在任何人都不再想起的時候,偷偷的進入老怪的夢里,點起煙,滿含著憂郁的淚水,不再愛說話,也不再夢見影子,只存在于信箋上的小妖,也許依然很妖,只是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很妖的小妖依然憂傷,依然美麗,只是不再需要什么或者被人所需要,一切心緒都在煙霧里迷漫,迷漫的煙霧中,有小妖的發香。
每每,夜色下的路燈開始眨著眼睛的時候,老怪在屋里,就會想起小妖。小妖死了,但,總在自己的屋里,吸煙,迷漫自己的眼睛,仿佛忘掉了所有傷悲,陪同一個只是記得她眼睛里的那潭秋水的奇怪的男人,在黑夜里,再也不會老去。
小妖死了,死在別人的遺忘里,死得很痛快。
老怪依然做夢,了了也依然快樂,依然微笑,笑得很甜。只是,城市,這幅超現實的作品里,不再有母牛,也就不再有小妖。
曾經只是作為母牛存在的小妖消失在城市里,因為,她死了,死得很痛快。
小妖死了,也許生的時候并不曾痛快,但,死得很痛快,雖然,死后在老怪的夢里依然會憂傷,依然吸煙,但是,她不再需要在真實得近乎丑陋的男人的瘋狂里尋找虛幻的感覺,也,不再被男人所需要,這,就超越了一切憂傷的本質。
小妖死了,死得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