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城市駱駝
日子像幻影一般,在老怪的身邊無聲的流過。左手是倒影,右手是真誠,老怪迷糊著,在一切迷糊的日子里迷糊著,過去、現(xiàn)在,乃至于看不到邊的未來,都只以一種模糊的概念去觸摸。
于是老怪開始慢慢習慣這樣的生活,生活里沒有了老槍,就遠離了英雄;小妖,也似乎在遠離著自己的生活,因為再也沒有昏暗的燈光,無盡的雨夜。他慢慢覺得自己像頭駱駝,單峰的那種,躑轱于風塵,寂寥而默默的走著,拖著沉笨的體重,一如既往的不懂憂傷。
城市,會不會曾經(jīng)是沙漠?!老怪騎著那輛綠色的郵車,一次次的問自己,人流無向的街頭,很多人在走動,眼睛都不跟彼此說話,只是那么,讓眼睛在空氣里飄蕩,死魚一般。
老怪開始寫日子,不知道為什么,仿佛是一種幽冥的驅(qū)使,屬于潛意識下的一種行為,或者是因為離開老槍的日子太久遠了,也或者是小妖的屁股轉(zhuǎn)向了別處,生活在一點點的滲透,老怪害怕,害怕在滲透中悄無聲息的那種感覺,似乎不是在了筆觸的流淌下,自己也開始一點點的滲透得沒有痕跡了。
慢慢的,老怪不再將自己扔到廢紙簍里,也開始慢慢忘卻了算命先生的寓言,生命從此有了新的體驗,他說不清楚。人,很多時候說不清楚自己的行為。
時常的,老怪經(jīng)常會將一些真實和虛幻的東西混雜在一起,那個時候,他就很糊涂,也是很怪的,他,依然每天跑郵路,見些一樣或者不一樣的人們,在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下午,一切都像小妖所說的,都是一些影子;回到家,在遠去老槍和父親的日子里,就常常會將夢境和現(xiàn)實搞混淆,直到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又是虛幻的,他就開始用紙墨記錄,在黑夜里,在老怪媽媽再也不擔心他重操老槍的歲月里,那,幾乎成為一種記憶里似乎依然挺直脖子的執(zhí)佞。
后來我想,如果不是老怪死得早,死得那么突兀,我想他也許真的可以在“清秘閣”里頻繁往來,也能藉此換來一些筆墨紙錢,甚至,一些虛無飄渺的聲名;老怪死后,我偶然獲得他的日記,那些筆墨里,描繪是國畫寫意式的,文字的跳躍性也很強,似乎在刻意的擺脫講述故事的拘圄,只截取偶然現(xiàn)實中的幾個片斷,那是一些時光的碎片而已,通過有心的拼湊,竟然淺淺淡淡的有一些成形的痕跡,我也想過拿了去出版,然后無恥得署上自己的名字,但是沒有一家出版社肯要,因為,老怪死了,也因為,這是個故事的年代,失去故事的勾勒的痕跡是不值得有人去把玩的,所以后來也就作罷了,當然,這都是后話。
老怪那個時候并沒有死,依然每天騎著那輛他并不喜歡的顏色的自行車,依然不懂憂傷的在城市的巷道里游蕩,依然的,生活在他的身邊一天天的流過,帶去很多,卻只唯獨留下一些筆墨。
在老怪有生的日子里,他記得清楚而深刻的時候不多,但是,那天,他真的用眼睛記下了,雖然他沒說得很清楚,對誰也沒說,包括日記里,也沒有。
他只是說,那是一個六月的上午,陽光明媚,夏季的風輕輕地流淌著。
在隱去年代的那個模糊的上午,樹影婆娑,陽光就那么一點點的從縫隙里跌落下來,跌在老怪的臉上的時候,就有一種透明的甜味,微風爬上肩頭,是輕柔的撫摸。
那天老怪不知什么原因跟老宋吵了架,然后還跟小妖調(diào)了情,小妖有一些濕滑,也有一些淚痕,所以老怪很清楚地記得那天。
出門的時候,老怪的心情很好,或許是因為跟老宋吵架的那個原因,因為小妖在一邊很妖,不說話,只是看著笑,笑,笑也笑得很妖。一路有風,有陽光,是屬于簡單而快樂的那種幸福,一下子在老怪年輕抑或并不年輕的生命里,不經(jīng)意的刻畫出了痕跡。
風漸漸少了,也許并不少,只是陽光開始變得稠密了吧,但老怪想,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日子其實有很多,那天,其實是個很稀疏平常的日子,實在是。
老怪哼了小曲,心情很好,但是路人開始變得慌亂,眼神好像一堆堆雜亂無章的線段交叉傾軋,剛開始是幾個人,后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奔跑起來。
只是在片刻之間,整座城市戰(zhàn)栗起來,四處奔散的人們,眼睛里有著老怪不懂的憂郁神情,慢慢的,時不時的有警車呼嘯而過,尖銳刺耳。
人群越來越亂,人流越來越多。老怪詫異,用腳尖踮在地上,停下,看身邊潮流一般的人流涌過,那些是年輕和激揚的臉龐,雖然緋紅得近乎醬紫,無一例外的顯露出離的憤怒,但是依然透出幾分淺淡的菜色,那菜色,是老怪所熟悉而又刻意忘記的顏色。突然之間,老怪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是一種蟄伏在暗處的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力度,震撼整個城市的大地。
人太多,老怪看不清楚,那一刻,似乎自己只是一尊石像,矗立在城市的街頭,風聲越來越緊,警車蟑螂一樣四處逃竄,老怪一動不動,只是那么,只是那么靜靜地看著。
不知道什么時候,人群一下子沖散了,一些純白的衣襟開始有了緋紅的顏色,在整個晃動的城市的街頭,那抹緋紅越來越濃,有著讓人揪心撕肺般的殘忍。
老怪的郵包飛了,飛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那個時候,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飛到了哪里,又將繼續(xù)飛向哪里,寂寞而悲愴的飛翔,在緋紅里,改變記憶的顏色,只是后來,被時光漂白得沒有了痕跡。
拳頭依然拽得緊緊的,在條幅的影子下飛舞,波浪一般起伏,老怪,徹底迷失了自己。
“抓住她,抓住她!”人流的前面,有一起一落的聲音在高喊。
老怪順眼看過去,一只蜻蜓就在眼前飛翔,在人群里飛翔,青素青素的衣衫,翩翩起舞,只是跌跌撞撞的,步履有些蹣跚。
血!蜻蜓染了血色在人群里,驚恐著飛翔,折去了翅膀的天使,墜入了凡塵。耳邊震耳的喊聲不斷,老怪徹底迷失了自己,在那個晃動的城市的上午,只是,看到一只受傷的蜻蜓,無望在堅硬的城市街道上飛翔,充滿恐慌與悲愴。
血,一點一點滲透褲管,暗紅而殘忍。老怪那刻眼睛突然酸澀了,迷茫了。
喊聲慢慢的近了,也越發(fā)的清晰尖銳,依稀中,一群絳灰的烏云涌了過來,蜻蜓顯然累了,步伐凌亂而沉重,但,依然奮力的往前突奔,仿佛前面是湛藍的天,素白的云彩,回到天空,蜻蜓才可以肆意飛翔,那,是一片自由的天空。
突然有了一種力量,老怪操起自行車的車把,脫弦之箭一樣直沖向蜻蜓,緊急剎車,單手一把將蜻蜓拽到自行車的后架上,急速掉頭,狂奔起來,風呼嘯而過,眼前的人群搖晃得厲害。
老怪什么也沒想,頭腦一片空白,似乎又有很多的影子在腦海里翻滾奔突,一切的思緒全都集中在兩條腿上,體力透支。
胡同越來越慌亂、顫抖,毫無方向的在身后飛馳,不知道晃過了多少根電線桿,也不知道郵包飛向了哪里,四處慌亂的人群依然繼續(xù)慌亂,四散逃竄。蜻蜓在身后,帶著生命的熱度與驚喘,微微的戰(zhàn)栗,死命地抱住他的腰,似乎那是唯一的稻草。
老怪時不時的回頭看后面,飛馳的水泥地,泛著青縈的藍光,鐵硬鐵硬的。后面的喊聲變得稀疏零落,那片絳灰也開始模糊。
過了多久,老怪不知道,時間在那刻沒有概念。老怪唯一清楚的是,當蜻蜓坐在空曠無人的草場上喘息的時候,陽光穿透她薄煦的羽冀,她依然輕輕地喘氣,清秀的頭發(fā)自然散落在雙肩,柔順的,把半個月牙般的臉藏起來,影影綽綽的,有一些模糊而清晰的輪廓。
老怪是一個極端意識化的男人,快樂起于瞬間,悲哀往往也將死在一剎那,他固執(zhí)的在自己的意念里用思想去觸碰女人,或者,女孩,可能這種近乎意淫式的觸碰往往傷害纖微的感情,但不管怎么說,那是老怪唯一適應(yīng)的方法。
在老怪逐漸淡忘了愛情的時候,夢里再也不出現(xiàn)那個外語系的女孩、而小妖的屁股也開始偏移乃至遠去的時候,了了帶著蜻蜓微微的恐懼,連同青澀的愛情,一起飛到了老怪的肩頭,那時,胡同在急速的旋轉(zhuǎn)和飛躍里,變得越發(fā)的深邃。
老怪死后,總會在天堂的第一個窗戶里,靜靜地看著了了一個人孤獨的生活,他想,也許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了了,了了適合生活在一個激情四溢的年代里,那里有絕對的自由,她可以拋開一切的束縛,真正像一只輕盈的蜻蜓那樣遨游,她的美麗,也會開放得更加燦爛。
但是很顯然,這并不妨礙老怪徹底愛上了了,也不會阻止了了看住老怪的眼睛一霎那,決定讓飛揚的青春在老怪的樹胳膊彎里休憩。
愛情,像是一場戰(zhàn)役,沒有對錯,當?shù)谝活w子彈飛出槍膛的時候,愛情,就無可挽回的開始。也許,這句話是老怪說的,或者是了了說的,在散盡緋紅的年代里,那一切,似乎只是在暗流中的一個浪頭,飄一下就過去了,于是老怪很仔細的,記載于日記上,也記在自己的心靈里。
了了,是一只渴望飛翔的蜻蜓,在沒有天空的年代,放飛了自己的夢想,四處迷漫著緋紅的顏色,偶爾背著老怪,一個人靜靜的,懷念那緋紅的憂傷。
“老怪,你會帶我去看日出么?”了了那個時候蹲坐在空曠的操場看臺上的休息平臺上,腿上依然滲著血絲,頭抬起來,看住遠方,快樂著說,說的時候,笑得很甜。
老怪起身,在了了身后蹲下,用手覆蓋住了了的眼睛,然后說:“你看看,是不是有日出?!”了了的小臉涼涼的,長長的眼睫毛跳躍在老怪的手心,仿似露珠滑過青草,緩緩的,麻酥酥的感覺,一下子升騰起來。老怪感覺,那就是愛情。
愛情是什么?很多人奢望用語言去介定它,但最后都無一例外失敗了。愛情是邂逅空谷幽蘭的風?是回歸子午線一霎那的陽光?是在川流不息人群中那偶然的一次回眸?還是在荷爾蒙飛揚的季節(jié)里那顆青春痘刺痛帶來的感覺?
“嗯,嗯,老怪,我真的看見了日出哩!”了了小小的肩膀輕輕地聳動著,空氣中流動著清涼的氣息,會是風么?老怪不確定。
那天,老怪和了了,就那么坐著,懷了孩子的快樂,黃昏的那抹金色染黃了了了長長的睫毛的時候,老怪用那輛郵車載著了了,消逝在胡同的盡頭,如同一只快樂的駱駝,踏在綿軟溫熱的砂礫上,馱著幸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