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寫出最有逼格的比喻句(一)

寫比喻句,向來是個為難的事。就像陪侍待產的父親,心里貓爪似的著急煎熬幻想自己孩子模樣,可是等孩子抱出來,卻發現他明顯長得像隔壁老王了,根本不是自己原先預想的模樣。

自己小心翼翼,像十月懷胎一般挖空心思精心培育出來的比喻句像隔壁老王,確實令作者很痛心,令讀者很惡心。

實際上,比喻句寫出來,無論比喻得多么像,終歸跟“本尊”(比喻的對象)差了一點。但比喻句的好處是,可以擊中讀者心中頗能畫面般想象的點。

我們形容從后面輕輕走來的襲擊者,會說“像鬼一般突然襲來”,來形容他的無神無息。形容從后面輕輕走來逗自己玩的女孩,會說“像貓一樣輕盈而來”,來形容她體態輕盈可愛。但這些都是很普通的比喻句,假設某讀者有過那如貓般輕盈可愛的女朋友,他可以會心一笑。從來沒體會過女孩溫柔的單身漢,就難免覺得這句子很可笑了。

所以,這些都是比較普通的比喻句。

在比喻里面,有一種比較高級的叫“通感”,其實這也可以算作是一種單獨的修辭。簡單來說,這方法就是移形換位,相當于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將不同事物不同感覺打通(主要是各種感覺之間打通,比如視覺聽覺嗅覺),反而清新出奇,讓人耳目一新。

通常,這種方法詩人比較愛用。你看我們那么愛唐詩宋詞,那就說明,這方法的確比較好。

先舉幾個例子:

“象知了坐在森林中一 ?棵樹上,傾瀉下百合花也似的聲音”(荷馬的《伊里亞特》)。這句曾讓無數翻譯者頭疼得像吃了炸藥,因為太難翻譯。(原文:Like unto cicalas that in a forest sit upon a tree and pour forth their lily-like voice)

“促織聲尖尖似針”(賈島《客思》)。用“尖”字形容聲音。

“嚦嚦鶯歌溜的圓”(《牡丹亭·驚夢》)。用“圓”字形容聲音。

“色靜深松里”(王維《過青溪水作》)。用聽覺上的“靜”字來描寫深凈的水色。

“寒磬滿空林”(劉長卿《秋日登吳公臺上寺遠眺》)。用溫度感覺上的“寒”字形容清遠的磐聲。

“歌臺暖響”(杜牧《阿房宮賦》)。用溫度感覺上“暖”字來描寫喧繁的樂聲。“暖響”實際上我們通常所說的俗語“熱鬧”,只不過“暖響”相當于文言文,讀起來就逼格高了。

所以,詩往往是沒有邏輯的,用一般的邏輯思維,很難去理解

但詩,要的就是那個味兒,那個感覺。而且中外一例,無一幸免,詩人都愛這樣。美國詩人龐特(Ezre Pound)看見日文(實際上就是中文)“聞”字從“耳”,就把“聞香”解釋為“聽香”(listeningtoincense),被大加贊賞。所以錢鍾書就說:詩人對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經驗的感受,有更深細的體會,因此也需要推敲出一些新奇的字法。

至于白居易所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琵琶行》)。這根本不算高級的好的比喻句,只不過略具意思而已。我讀百度百科關于“通感”的詞條,里面說白居易這句也算是“通感”修辭。我覺得這純粹是胡說,編輯詞條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通感”。

老白不過只是把各種事物發出的聲息,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鳥聲、泉聲,用來比喻“嘈嘈”、“切切”的琵琶聲。“大珠小珠落玉盤”是說珠玉相觸那種清而軟的聲音,不是說“明珠走盤”那種圓轉滑溜的“形狀”,因為緊接就說這些大大小小的聲音并非全象鶯語一般的“滑”順,也有象冰下泉流一般的艱“難”咽澀的。只是從聲音到聲音,從聽覺到聽覺。而不是打通其他的感覺。同類的詩人,像元稹,跟白居易差不多。

所以,重點來了。重要的是打通,就像打通任督二脈一樣,讓陰陽融匯,這就是高級比喻句的秘密,也是唐宋詩人的“核武器”。

有一個夜晚,夜仿佛一個婀娜少女,勾引的紀昀,也就是紀曉嵐,睡不著覺。于是他便讀書。讀的是蘇軾的詩。紀曉嵐有一本書,叫《評點蘇詩》。這天晚上,他就讀到了蘇東坡還年輕的時候做的一首詩叫《夜行觀星》,里面有一句:“小星鬧若沸”。

紀昀紀大學士思來想去都讀不懂,于是就在他的《評點蘇詩》里面,在這句旁,用毛筆抹了一道墨杠子。把人家批了一筆,這相當于給蘇東坡臉上抹黑呀,譏笑了還不滿足,還要給人家改詩,來了一句加批:“似流星”。

紀曉嵐不是不讀書,恰恰是因為書讀得太多了,他想得太多,便沒有看懂蘇軾那句詩。他讀到這一句“小星鬧若沸”,心中想的應該是司空圖《絕麟集通感述》:“亦猶小星將墜,則芒焰驟作,且有聲曳其后。”認為這是典故,就自以為是的給人家改了詩。

實際上,蘇軾用的就是“通感”,一種好高級的比喻或者修辭。詩人里面這樣玩的太多了,而且玩得名流千古,詩懸宇宙。

比如很有名的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

我們知道清代有一個大才子,叫李漁,人稱李十郎。他批閱過《三國志》,改定過《金瓶梅》,中國認為李十郎是“中國戲劇理論始祖”。本事當然是有的,但是他嘲笑宋祁這句詩。

他說:這話純粹胡說,讓人難以理解,打架聲音可以叫作“鬧”,桃李只能“爭春”,你難道想上天,還紅杏“鬧春”?我沒見過你這種玩意兒。如“鬧”字能用,那么“炒”字“斗”字“打”字都能用。“紅杏枝頭春意炒”?“紅杏枝頭春意斗”?“紅杏枝頭春意打”?

(李漁《笠翁余集》卷八《窺詞管見》:“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之見也。’鬧’字可用,則’炒’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

李漁還有一個同時代的朋友,叫方中通,他反駁李漁,但是他不是為這句詩翻案,而是模模糊糊地說了幾句,沒說明白。

他說:宋祁你不講道理,還算個讀書人嗎?還能好好愉快地讀書嗎?舉例說說你,“寺多紅葉燒人眼,地足青苔染馬蹄”,“燒”個毛啊,這么粗俗傻缺,紅葉是火嗎?能燒人嗎?但是,這個“燒”字是句眼,不用“燒”字不能形容惹眼的紅。就像不用“鬧”字不能形容杏子紅。所以啊,寶寶們,詩詞之中有道理之外的道理,不能跟文章那種邏輯相比。

(“試舉’寺多紅葉燒人眼,地足青苔染馬蹄’之句,謂’燒’字粗俗,紅葉非火,不能燒人,可也。然而句中有眼,非一’燒’字,不能形容其紅之多,猶之非一’鬧’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紅耳。詩詞中有理外之理,豈同時文之理、講書之理乎?”(方中通《續陪》卷四《與張維四》))

其實方中通并沒說對,“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并非比喻形容紅杏有多紅!而是形容其花之盛繁的。

“鬧”字是把某個事物的無聲的姿態說成好象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

這是一種通感,也就是說,宋祁把視覺轉化成了感覺,打通了。其實西方也愛這樣搞,比如西方詩人經常用“呯然作響的”(loud,criard,chiassoso,knall)等形容詞來修飾太鮮明或強烈的顏色。總之,他們玩的都是乾坤大挪移,經常“感覺挪移”,反正就是把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器官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

這當然可以說是胡說八道,因為完全不符合事實嘛,沒有任何邏輯可言。你讀他們的詩,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

但實際上,我們自己經常平常里也這樣搞,比如我們會說“光亮”,但也會說“響亮”,請問,亮怎么響?但我們大家都懂。還有“熱鬧”和“冷靜”,鬧怎么熱?靜怎么冷?但我們都用這種詞,只不過我們不去注意罷了。

范成大:“已覺笙歌無暖熱,仍憐風月太清寒。”這句詩,稍加注意,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冷暖色的問題,比如我們說紅顏色比較“溫暖”而綠色比較“寒冷”,所以設計里面會有暖色系或者冷色系這兩個術語。

還有哲學家培根,他就說:音樂的聲調搖曳(the quavering upon a stop in music)和光芒在水面浮動(the playing of light upon water)完全相同,“那不僅是比喻(similitudes),而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腳跡”(the same footsteps of nature,treading or printing upon several subjects or matters)。

但是,那感覺真特么爽極了!

對,讀著爽才是第一的!

所以,其實這種“核武器”,未必人人都懂,用起來更難。實際上,寫這種句子,完全憑感覺,有時候真的需要“靈感”。

下面,我多舉一些例子,大家體會一下:

“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晏幾道《臨江仙》)

“水北煙寒雪似梅,水南梅鬧雪千堆”。(毛滂《浣溪紗》)

“車馳馬驟燈方鬧,地靜人閑月自妍”。(黃庭堅《次韻公秉、子由十六夜憶清虛》);“寒窗穿碧疏,潤礎鬧蒼蘚”。(《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

“三更螢火鬧,萬里天河橫”。(陳與義《舟抵華容縣夜賦》)

“百草吹香蝴蝶鬧,一溪漲綠鷺鷥閑”。(陸游《劍南詩稿》卷七五《開歲屢作雨不成,正月二十六日夜乃得雨,明日游家圃有賦》)

“行入鬧荷無水面,紅蓮沉醉白蓮酣”。(范成大《立秋后二日泛舟越來溪》之一)

“翻騰妝束鬧蘇堤,留春春怎知”(馬子嚴《阮郎歸》)。

“鬧處相挨如有意,靜中背立見無聊”。(趙孟堅《彝齋文編》)

這都是用“鬧”字的例子,都是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鬧的,大家便都“鬧”了起來,仿佛宋祁此句詩是清晨公雞的第一聲打鳴,其他的雞聽到之后,此起彼伏的附和。


現在,我們就說,怎么挪移?

其實這種事,古詩詞里太多了,就是發揮想象,比如《禮記·樂記》有一節把聽覺和視覺拍合,“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把聲音比喻成一串珠子,讓人能想象得來聲音的形狀。

方法一:聽聲類形(聲音和感覺相互轉化比喻)

就是把你聽到的聲音,想象出一個合適的形狀來!不要去管什么邏輯思維,覺得五官不同,不能亂來。耳朵干耳朵的事,鼻子干鼻子的事,眼睛干眼睛的事,不能相互之間找兼職,更不能狗拿耗子或者越俎代庖。

實際上完全可以,視覺和觸覺也不是完全井水不犯河水河水的,它倆聯通起來的效果驚人。

比如:

“鳥拋軟語丸丸落,雨翼新風汎汎涼。”(黎簡《春游寄正夫》)

鳥聲很軟,所以圓潤如丸,就是把鳥聲音比喻成一顆顆小丸落下來。意大利有個作家說云雀的歌喉是“撒開一顆顆珠子”,你看,外國人跟中國人,用起字來,都是一個樣子。

“避人幽鳥聲如剪,隔岸奇花色欲燃”(林東美《西湖亭》)。

鳥叫得很快,所以鳥聲如剪;花色很鮮艷,所以像是要燃燒。

“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曲直繁瘠,廉肉節奏”(《禮記·樂記》)。

鄭玄注說,“肉”就是肥的意思,孔穎達說:“瘠”就是簡潔的意思,“肉”就是肥滿的意思。你看,聲音,是有肥瘦的。把聽覺挪移成了形狀。

“廣則容奸,狹則思欲”(《樂記》)。

鄭玄注說,’廣’就是聲緩,’狹’就是聲急”。看,這就是把時間上的快慢聽成空間上的大小。

方法二:聽聲類味、類視(聽覺、味覺、視覺轉化比喻)

就是把你聽到的聲音,變成味道。讓聲音不但有氣味,而且有顏色。把聽覺挪移成嗅覺。

比如:

“雨過樹頭云氣濕,風來花底鳥聲香”(賈唯孝《登螺峰四顧亭》)。鳥聲還能是香的,比喻雨后的鳥聲很清新,把聽覺變成了嗅覺。

“殘照背人山影黑,乾風隨馬竹聲焦”(《馮大師集黃沙村》)。風吹竹聲,他就說是焦的,這就把聽覺變成味覺了。

“月涼夢破雞聲白,楓霽煙醒鳥話紅”(李世熊《劍浦陸發次林守一》)。

聲音有顏色,雞聲是 白色的,因為天亮了。這是把聽覺變成視覺;鳥聲是紅的,因為楓葉是紅的,也是聽覺變成視覺。

“風隨柳轉聲皆綠,麥受塵欺色易黃。”(嚴遂成《滿城道中》)。

風聲還能是綠的,不是因為風聲出軌了,頭上變綠了,是因為春天來了嘛,所以綠了。把聽覺變成視覺。

“剪剪輕風未是輕,猶吹花片作紅聲”(楊萬里《又和二絕句》)。聲音是紅的,因為是落花的聲音,把聽覺轉成視覺。

“楊花撲帳春云熱,龜甲屏風醉眼纈”(李賀《胡蝶飛》)。李賀是鬼才,所以他說聲音是熱的。把聽覺轉化成感覺或觸覺。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李賀《天上謠》)。流云都能學水聲,流云是多么的輕盈流暢,視覺轉聽覺。

“數本菊,香能勁,數朵桂,香尤勝”(吳潛《滿江紅》)。香為還能“勁”,香也是牛逼了。味覺轉觸覺。

“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陸機《擬西北有高樓》)。

你看,他就說琴瑟之聲是香的,像蘭花的味道,因為撫琴瑟的是位佳人。所以,陸機其實并不是在聽琴,主要還是在,看妹子、聞妹子的香氣。

反正這種人,看啥都覺得奇奇怪怪的,他們可以裁紅暈碧,巧助春情,能得就像能上天一樣。幾顆星星,他也能想到是幾個小姑娘說悄悄話。“隔竹擁珠簾,幾個明星切切如私語”(黃景仁《醉花陰夏夜》)。不但看月,兼而“聽月”,眼睛和耳朵都調用了起來。

注意:

這個需要細心體會,才能分辨出來,有些句子,雖然寫的是同一種事物或景象,但有的只寫視覺范圍里的固有印象,而有些句子,還寫視覺超越了本身的局限而領會到聽覺里的印象。不管哪一種,都是好句子。

關于國外的詩,我讀的不多,這次就免了,但是方法實際上跟中國差不多。為了方便理解,下面就再舉幾個例子,就算作本文的結尾啦!——

“山氣花香無著處,今朝來向畫中聽”(李慈銘《叔云為余畫湖南山桃花小景》)。看他不是用鼻子聞香味的,而是用耳朵聽香味的。

這是一個特殊的例子,因為張羽就說:“人皆待三嗅,余獨愛以耳”。他干啥都愛用耳朵聽,這種人你也沒法理解。

實際上,最愛用這種的,都是那些道家或者佛家的人。反正,和尚寫詩,你會發現啥都是通的。因為佛家說了,“由是六根互相為用。阿難,汝豈不知今此會中,阿那律陀無目而見,跋難陀龍無耳而聽,口伽神女非鼻聞香,驕梵缽提異舌知味,舜若多神無身覺觸”(《大佛頂首楞嚴經》),六根都是互通的,別說其他了。

有個叫釋惠洪的和尚,就很能扯,純粹的扯淡,他做了一首詩,叫《泗州院柟檀白衣觀音贊》:“龍本無耳聞以神,蛇亦無耳聞以眼,牛無耳故聞以鼻,螻蟻無耳聞以身,六根互用乃如此!”

他說,龍沒耳朵,是用意念聽的,蛇沒耳朵是用眼睛看的,牛沒耳朵使用鼻子聞的,螻蟻沒耳朵是用身體聞的。所以,六根互用是行的。

是,是行的。但指的是寫文寫詩,而不是真的。

道家也一樣,他們覺得“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列子·黃帝篇》),五官對他們來說是一樣的,哈哈哈!確實,從作用上來講,差不多一樣的,因為都是用來溝通世界的。

而真正的好的比喻句,真的是可以溝通心與世界的。

參考書目:

《全宋詞》

《金批唐詩》

《管錐編》,錢鍾書。

《談藝錄》,錢鍾書。

《七綴集》,錢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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