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春日憶李白》
老杜和太白是中華文明史上最為絢爛奪目的兩顆璀璨的明珠。兩人相差13歲,但兩人之間的友情卻從未間斷過,因老杜比太白年紀小一些,所以他對太白更顯得尊重。聞一多先生的《唐詩雜論》里有文章描繪了兩個偉大的詩人見面時的情景。
我覺得古人,尤其是老杜、太白這樣的人,是真君子,他們打心底里喜歡、欽佩比自己才華、學問、能力、人格高的人。李白對孟浩然的景仰、崇拜在詩文里盡覽無遺,“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泵虾迫槐壤畎状罅?2歲,這或許就是輪回吧,老杜對太白的景仰崇拜就猶如太白對孟襄陽的膜拜一樣的。
老杜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笨梢娎隙艑︹鬃由降脑娢氖羌捌渫瞥绲?。庾信的詩文清新、鮑照的詩文俊逸。老杜說太白的詩文飄然不卓,無可匹敵,兼有庾信之清新和鮑照之俊逸,世人無可能及。這幾句對太白詩文的贊美熱情洋溢,絕不是泛泛之談,而是發自內心的心悅誠服,充分顯示了老杜對太白的景仰和真誠的喜愛。兩個人因詩文而結下友誼,所以老杜對太白可謂是惺惺相惜??v觀上下五千年,太白詩文的想象力無人可敵,猶如神龍在天,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就連老杜也不得不甘拜下風。老杜對太白的理解也非常人可及,他給太白的諸多贈詩都充分展示了自己對太白的文采的贊美及各種遭遇的同情:“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睋Q句話說,老杜是以一顆真誠的心來面對太白的。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贝硕錇楹笕怂Q道處,是為老杜言彼此相憶,非是老杜單言想念太白。此二句有“你我隔岳相望,雖溪山各異,然云月相同”之意。韋莊有詞“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贝硕溆小跋刖嘉摇敝?。老杜身在長安,太白身在東吳,但二人應是彼此遙遙相念。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結句呼應首句“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將老杜對太白的想念及渴望能與太白再次聚首,把酒論詩的心情一覽無遺。也流露出了二人不能經常相聚的些許遺憾。
浦起龍《讀杜心解》評此詩“四十字一氣貫注,神駿無匹?!睏顐悺抖旁婄R銓》評曰“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范圍,惟太白天才超逸絕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p>
后世之人對老杜和太白的評價和我們今天諸多人的認知有很大的不同,現摘錄如下:
楊萬里:太白之詩,列子之御風也。少陵之詩,靈均之承桂舟、駕御車也。
徐仲車:太白之詩,饑鷹瞥漢。少陵之詩,駿馬絕塵。
孫器之:太白如淮安雞犬,遺響白云,核其歸存,恍無定處。獨少陵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擬議。
嚴滄浪:少陵之詩法如孫吳,太白之詩法如李廣
楊升庵: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于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
王世貞: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后,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濃淡淺深,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服膺少陵。
胡應麟:才超一代者李也,體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懸日揭,照曜太虛。杜若地負海涵,包羅萬匯。李唯超出一代,故高華莫并,色相難求。杜唯兼宗一代,故利鈍雜陳,巨細兼蓄。? 又曰:李才高氣逸而調雄,杜體大思精而格渾。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李也。不盡唐調而兼得唐調者,杜也。
憑心而論,太白才氣沖天,得庾鮑之清新、俊逸,而老杜得庾子山之凌云健筆,是謂“老更成”。讀詩者,年輕人多喜太白,經世事后,多愛老杜。因為老杜是一個完整的人,于我而言,我喜歡人,不崇拜仙。
另:庾子山之清新,鮑明遠之俊逸,附二人詩作如下,略作觀賞。
一、庾子山
拭啼辭戚里,回顧望昭陽。鏡失菱花影,釵除卻月梁。圍腰無一尺,垂淚有千行。綠衫承馬汗,紅袖拂秋霜。別曲真多恨,哀弦須更張?!墩丫埂?/p>
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冰河牽馬渡,雪路抱鞍行。胡風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調琴上曲,變入胡笳聲?!墩丫埂?/p>
結客少年場,春風滿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擲潘河陽。隔花遙勸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壻,新拜羽林郎。定知劉碧玉,偷嫁汝南王?!督Y客少年場行》
家住金陵縣前,嫁得長安少年。回頭望鄉淚落,不知何處天邊。胡塵幾日應盡,漢月何時更圓。為君能歌此曲,不覺心隨斷弦?!对垢栊小?/p>
朝來戶前照鏡,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濃黛直點,額角輕黃細安。秪疑落花謾去,復道春風不還。少年唯有歡樂,飲酒那得留殘。《舞媚娘》
步兵未飲酒,中散未彈琴。索索無真氣,昏昏有俗心。涸鮒常思水,驚飛每失林。風云能變色,松竹且悲吟。由來不得意,何必往長岑。《擬詠懷詩二十七首(其一)》
榆關斷音信,漢使絕經過。胡笳落淚曲,羗笛斷腸歌。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稊M詠懷詩二十七首(其七)》
悲歌度燕水,弭節出陽關。李陵從此去,荊卿不復還。故人形影滅,音書兩俱絕。遙看塞北云,懸想關山雪。游子河梁上,應將蘇武別?!稊M詠懷詩二十七首(其十)》
二、鮑明遠《樂府八首》選其二
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游。去鄉三十載,復得還舊丘。升高臨四關,表里望皇州。九涂平若水,雙闕似云浮。扶宮羅將相,夾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擊鐘陳鼎食,方駕自相求。今我獨何為,坎壈懷百憂。
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何慚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衰興。毫發一為瑕。丘山不可勝。食苗實碩鼠。點白信蒼蠅。鳧鵠遠成美。薪芻前見陵。申黜褒女進。
班去趙姬升。周王日淪惑。漢帝益嗟稱。心賞猶難恃。貌恭豈易憑。古來共如此。非君獨撫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