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里正長嗟短嘆,那邊鳳九卻翻了個身,一雙眼睜開來,骨碌碌的將我望著。“咦?姑姑,您怎的在這里?”
我納悶,“我不在自己屋子,還能在何處?”
“姑姑昨夜既然去密會佳郎,不是應該在一處的嗎?”
她一語驚得我彈了起來,責怪地瞪著她,“瞧你這丫頭說的什么話!你姑姑,能是那樣輕浮的人嗎?我?guī)煾福强墒莻€正人君子。”
很顯然,鳳九對我的這番義正言辭沒什么反應,卻扶額嘆息,自言自語著,“唉,自古以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姑姑原就絕色,再稍作些打扮,試問哪位君子能夠抵擋得住?可見,墨淵上神確不是個一般的神吶。難道,他們上古神祗,都是這樣冷淡自持的性子?...”
她胡亂的猜測,惹得我莫名心煩,“你也別再絮叨個沒完,睡醒了便起來吧,趕快收拾妥帖了,也好跟姑姑回去。”
“回去?”她翻身坐起,好生奇怪的問,“回哪里呀?青丘?那姑姑你,就不陪著墨淵上神了么?”
“師父他...”我忽覺有些難以啟齒,“他也要去的...哦,我是說,眼下昆侖虛忒熱鬧了,師父素來喜歡清靜,便說與我一同回去。”
“真的?”鳳九眼睛忽地一亮,“誒呀,小九可算明白啦,墨淵上神這是打定主意,要跟姑姑您雙宿雙飛了。”
“你別瞎嚷嚷。”我慌得趕忙伸手去堵她的嘴,生怕被別人聽了去,“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師父呢,是打算先去瞧一瞧折顏,順道送我回去,然后...然后再看看爹娘回來了沒,他,他想提親來著。”我覺著自己替墨淵找的理由很是正經(jīng),大概他原本也該是這么想的。
鳳九掰開了我的手,笑嘻嘻道,“姑姑臉紅什么呀?七萬年前不也是您帶著墨淵上神回的青丘么?如今既修成正果了,再一同回去逛逛,也算是故地重游呀。”
聽她說完,我只覺心中一塊大石頭砰然落地。沒錯,其實墨淵早說過,得先向我阿爹提親以后,他方能安心閉關(guān),我和他一同回去,只不過早兩天或晚兩天罷了。如此想來,心境便與此前大有不同。
簡單梳洗過后,我一度猶豫不決,該如常換回昆侖虛弟子的裝扮,抑或恢復原本女嬌娥的面貌?
不想鳳九那丫頭一把奪過我的弟子服,隨手丟過了一旁。“姑姑,雖說您的男兒裝扮也很好看,可您本就艷絕這四海八荒。小九在天宮的時候,逢人便夸姑姑您是有多美,九天仙女哪個也比不上,可那些小神仙沒甚見識,怕有多半是不大信的。今日正好,叫他們都開開眼兒,看看我姑姑究竟長什么樣,與墨淵上神郎才女貌,又是如何的般配,省得他們再亂嚼舌頭根子。”
跟鳳九比起來,我都這般年歲了,本當心態(tài)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如今卻被她一激,不免也起了點爭強好勝之心,很是從善如流地接過了她遞來的嶄新衣裙,淡雅清新的一抹湖藍,是我慣常喜歡的顏色。
“咳咳...十七,你起來了嗎?”是令羽的聲音,似還有些不大自然。
“嗯,”我隔著門應了,“師兄有事嗎?”
“是師父,說在朝拜的訪客上山之前,召集眾位弟子先交代點事情,如今師兄們都在正殿之上,單只差...十七你了。”
關(guān)于那天早上的情形,我后來再回想起來,都還覺著像夢一般。
那一刻,在殿門外躊躇許久,是墨淵牽了我一同進去,還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我知道師兄們肯定都驚呆了,可卻沒有膽量肆意往他們臉上看。
只聽墨淵淡淡說著,“你們一直想見而未得見的青丘白淺上神,便是小十七”時,我緊張地豎起了狐貍耳朵,先是整個大殿鴉雀無聲,接著便是一片嘩然,當中就數(shù)子闌倒抽冷氣的聲響最為突出,我不用眼睛看也想象得出,他的下巴、還有眼珠子,大概都快要掉地上去了。
面對著炸開了鍋一樣的一群弟子們,墨淵很是淡定從容。“關(guān)于為師與十七,無論此前你們都聽說過什么傳聞,只需要記住一點,那便是為師早已心悅她,并一心要向狐帝求娶。如若今后你們再聽到些虛妄之辭,有損十七名聲的,務必要據(jù)實澄清。”原來,墨淵他煞費苦心,為的是維護我的名聲!我心一陣激蕩,不敢抬頭看他,只曉得緊緊拽著他的手。
不消說,聽了墨淵所言,眾位師兄都有一肚子疑問,可惜墨淵不曾給他們一丁點機會。因為他隨即便宣布,會帶著我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吩咐疊風領(lǐng)大弟子之責,負擔起昆侖虛上的一切事物。“若尚有不明白的地方,你還可以問令羽。現(xiàn)如今你們都已拜出師門了,各自在族中效力盡職,不必都在山上虛度時日,留下幾個弟子即可。”
說完,他自顧自拉著我走了,我匆匆回頭瞥了一眼,卻看見令羽所在的地方,已被師兄們團團圍住......
十里桃林,折顏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yōu)雅、品位比情趣更優(yōu)雅的神秘上神,桃林是他為自己精心營造的避世居所,釀得一手好酒,四海八荒醫(yī)術(shù)最高,不為俗事困擾,自得其樂。眼下,雖然缺了白真,可獨坐閑看落花,悠然品品新茶,倒也不覺寂寞。
折顏冷眼旁觀了許多年,自然知道畢方是屬意白淺的,可襄王有夢,神女卻無心,故而他從不愿點破。他們羽禽類一向忠貞,畢方這回,怕是要傷情許久了,白真不明就里,尋了也是白尋,一時半會兒的,畢方必不肯回來。折顏暗嘆,他們終究還是太年輕,道行尚淺,比不得上古神祗那般灑脫,看慣了世態(tài)炎涼,早已變得波瀾不驚。
近一月以來,折顏一舉辦成了兩件大事,心里很是愜意,尤其是喚醒墨淵元神,雖折損了過十萬年的修為,卻也還上了父神當年的撫育教養(yǎng)之恩,可算十分值得。還有小五那樁糟心的婚事,不僅干脆利落地退了,還狠狠打了天君的臉,更覺得暢快無比。
說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壺茶尚沒喝完,隔大老遠的,已感覺到一股卓然仙氣。 “折顏,我們來瞧一瞧你,聽說四哥沒在,只你一個人,可別悶壞了。”能如此調(diào)侃他的,大概也只有白家那一窩狐貍了。
“胡說。”他撇著嘴駁了回去,“我不過才清靜個幾天,你便巴巴的追了過來,還拐帶了你師父墨淵,哎呀,往常總覺著小五你是個少根筋的,不想這不開竅則已,一開竅卻一鳴驚人!要我說啊,兩情相悅雖好,可你也要懂得節(jié)制,我還怕我義弟這身子骨扛不住了呢...”
白淺頓時急了眼兒,她自己被損了沒關(guān)系,可捎帶上墨淵卻大大不妥,何況她見墨淵已微微變了色。“老鳳凰,你,你可真是...為老不尊。”
“我老?”折顏斜斜看了墨淵一眼,“呵呵,他墨淵又能年輕我多少?唉,算了算了,咱們老一輩兒的神仙,懶得跟你個小輩斤斤計較,快說說吧,找我何事?”他心里有數(shù),這二人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我有言在先啊,你那沒良心的阿爹只曉得四處去浪,也不管兒女的死活,你與墨淵的親事,如今尚沒有著落,這可怪不得我哦。”
白淺還待要嗆他幾句,墨淵卻打斷她,“十七,你的眼疾要緊,先請教一下折顏,應當怎樣治一治。”
白淺不甘心地白了折顏一眼,卻還是乖乖應了,“哦。”她隨即幻出一個小匣子,當中承著的,正是她從素錦那里取回的眼睛,一直以仙法護著。
折顏看了嘖嘖稱奇,“當初以為你這雙眼睛丟了便是丟了,沒成想,竟還有尋回來的一日。”
方才路上,目睹了白淺不得已地眼縛著白綾,已經(jīng)讓墨淵心疼不已,此刻見著鮮活的眼睛,只覺心頭怒意在隱隱升騰。他壓抑地沉聲問,“折顏,可有法子治愈?”
“眼睛若從活的仙體上取下,只要不超過七七四十九日,都還能用得上,可惜啊...”折顏深深嘆了口氣。
“可惜...什么?”墨淵與白淺同時發(fā)問。
折顏不緊不慢答道,“可惜這么漂亮的一雙眼睛,上頭的濁氣卻太重了,我須得好生養(yǎng)幾日,才能替小五換回去。”
“那不妨事的,我便再多等幾日唄。”白淺松了口氣,不以為然的說著。
墨淵卻心里一緊,“你是說,十七如今,還要承受這換眼之痛么?”須知眼睛不比別處,剜下來必然會痛入肺腑的,他冷著臉對折顏道,“你一向自負醫(yī)術(shù)了得,難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折顏很是無奈,沖著白淺兩手一攤,“小五,你自己摸著良心說,當初你傷成那副樣子,不也是我費心巴力地將你救回來了么?我對你,到底算不算盡心?”
“確實是承蒙你費心了。”白淺忙點頭,一半是怕折顏較真,另一半是叫墨淵安心。“師父,這點疼算不得什么,十七受得住,何況我如今這眼睛,除了略有些畏光外,其余并無大礙,即便不換也是可以的。只要師父在身邊,師父便是我的眼睛了呀,還怕什么?”
墨淵見她此時仍有心思說笑,更加難受了,疼惜地撫上她的眼,“別說傻話,你這眼睛雖看著無礙,終究傷了仙根,為免波及元神,還是應該及早治愈。”
“好,那便聽師父的。”白淺不自覺嫣然一笑,乖巧的靠進他臂彎,甚是自然而然。
“哎,你們用不著隨時隨地秀給旁人看吧?好歹也收斂一下呀。”折顏不滿地瞪著毫不避嫌的倆人,“并且,我方才還真就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想不想聽聽?”
原來,墨淵提到“傷了仙根”的時候,折顏腦子里靈光一閃,確實還有別的法子,不需要將眼睛生生再剜下來。
“唔,那還不趕緊從實道來?”
“小五討回來的這雙眼睛雖污濁了些,仙元卻保留得完整,待我萃取了其中的精華后,大可以用來修補她如今缺損的部分,不必見血,痛苦自然大大減少了。”
“你這法子,可能修復如初?”
“保證完好無損,跟原樣的不差分毫。”
看折顏拍著胸脯自夸,墨淵終是信了,用力握住折顏的手,“你的醫(yī)術(shù)向來不差,如此,便拜托了。”
折顏抽回手,苦笑著說,“你,算是正經(jīng)夸我嗎?也太敷衍了吧。”不過玩笑歸玩笑,他還是認真思索了一下,“這術(shù)法不算太難,左右你們已經(jīng)來了,便索性住幾天吧,容我準備準備,明日再施術(shù),術(shù)后恢復個一兩天,也盡夠了。”
得了他這些話,白淺很是高興,一把扯過墨淵,“師父,帶你看看我的小屋。”
說是小屋,其實是幼年時,白真幫忙造的小茅棚,每逢到折顏府上廝混,白淺向來獨住這一處。當年她離開桃林拜師學藝,這小茅屋已十分破敗,如今遭了幾萬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卻還能顫巍巍地傲然挺立在碧瑤池旁,著實令人欽佩。
白淺推開搖搖晃晃的竹門,小茅棚里床鋪被褥一應俱全,可見折顏上心。白淺拉著墨淵,甚是滿意地左右看看,又見門旁豎了支石耒,正是當年她用來掘坑栽桃樹苗的,欣喜地拿起來掂了一掂,“哈,原來它還在啊,現(xiàn)下用來挖幾壺折顏偷藏起來桃花醉喝喝,倒是正好。”
今夜長河月圓,十里桃林酒香四溢,地上橫七豎八丟著十來個酒壺,東嶺玉的壺身在月光映照下,煥發(fā)出綠瑩瑩的光。飲酒這樁事,端看一起喝的人是何心境,如今雖沒有下酒的小菜,但就著冷月碧湖,倒也是同樣暢快。
白淺自認平生做不來多少風流事,但飲酒算是其中之一,故而今晚喝得極其盡興,不知不覺便有七八分醉。桃林里夜風拔涼拔涼的,吹得她連打了幾個哆嗦,醉意上來了,便靠著墨淵懷里迷糊睡去。
“哎,小五,你,你怎的如此不濟?”折顏亦是醉眼朦朧,伸手撈起一個酒壺,再想斟滿酒杯,卻發(fā)現(xiàn)酒壺已空。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你...你們都給我等著,待我再挖幾壺來,今夜定要一醉方休。”
“你已經(jīng)醉了。”墨淵沉聲道,抬手使了個術(shù),將折顏送回他自己的榻上躺著。他素來并不貪杯,飲酒作樂不過偶爾為之。
懷中的白淺微微動了動,嘴里咕噥了聲,“師父,別走...”
“我不會走,十七且安心睡吧。”墨淵溫言哄著,勾起唇角深情的目光細細掠過她的臉頰的每一處,她眉目如畫,容華傾世,氣韻絕塵,她是這世間最好最美的女子! 看夠了,才打橫抱起走回小茅屋。床鋪上隨處可見白淺隨身的物品,他通通撥至床尾,細心地將懷中人兒安置妥帖,待要抽出手來,熟睡的白淺卻挪了點位置,枕上他的臂膀,靠他越發(fā)地近,他不舍得驚動了她,只好就著這個姿勢,半側(cè)著身子也躺了上去。
朗月清輝剛好射進來,落在她精致小臉上,分外動人,粉面朱唇的女子安靜地睡著,長長的睫毛如蝴蝶微憩般輕輕顫抖,眼前這副光景,酒不醉人人自醉,墨淵也覺得身上莫名燥熱起來。偏生小狐貍并不安分,仍一個勁兒地往他懷里鉆,猜測她約莫是因著身上發(fā)冷,墨淵便隨手扯過被子,將她嚴嚴實實裹了,重新抱入懷中。
剛躺下不久,他感覺自己的腳踢上了個不明的物事,隨即發(fā)出了輕輕的“咣當”一聲。起身看了看,是個小巧的包袱,拿起來抖了抖,包袱散了,露出一盞不甚起眼的桐油燈。那燈他卻認得,是天族圣物結(jié)魄燈,洪荒時代為父神所造,只不知緣何會落到白淺手中。
正琢磨的時候,隱約聽得白淺又呢喃了幾聲“師父”,怕睡相不老實的小狐貍滾落下來,墨淵便回到她身旁,隨手將結(jié)魄燈放在案上,只是重新躺下的瞬間,腦中恍惚閃過一個影子,似浮云般影影綽綽......
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夢,可是在夢中,他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他立在一個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里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坐落著一頂結(jié)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他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坐著個素色衣裳的女子,那女子平凡得很,應是個凡人,但素衣穿在她身上,卻很好看。
女子面前站著個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面容看得并不真切。男子對素衣女子說,“素素,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搖著頭婉拒,幾次推脫不掉,最后被煩得無法,兩手一攤,“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男子欣然點頭,“好,我答應你,...”
下一刻,景致卻變換了。
茅棚前,那女子仰頭看著男子,“這山上不是挺好嗎,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yōu)槭裁匆崛e處?”
那青年默了片刻,淡淡道,“我新找的那處,就只我們兩個,或許不如這里青山綠水,希望你還住得慣。”
女子道:“能種桃樹嗎?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果腹。”
男子雙手撫過她黑亮的發(fā),“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不過,既然你想種,我們便試試吧。”
女子信賴的點頭,笑容很燦爛單純......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
下一個場景中,周圍的景致瞬時全變了,墨淵在心中暗嘆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
接下來,他見著那男子叮囑女子不要離開茅棚后,轉(zhuǎn)身離去,數(shù)個月音訊全無......
他目睹了留下的那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么,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聽不真切。那女子顧不上自己懷著身孕,跌跌撞撞便往外沖,墨淵心內(nèi)有些焦灼,想上前扶一把,身體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
他知道百來十步開外有道厚實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可那女子跑得忒急,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墨淵一驚,醒了......
墨淵醒的一剎那,本能地察覺著身邊的動靜,懷中的白淺氣息有些紊亂,呼吸時而深沉,時而短促,似乎睡得并不是那么踏實。他將她的被子掖緊,四下里看了看,借著外面透進來的昏暗亮光,看見那盞結(jié)魄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置于床頭。
拿過結(jié)魄燈仔細端詳,墨淵這回的意識倒很清醒,這結(jié)魄燈里,盤著的分明是一個凡人的氣息。他只覺心頭一緊,自古仙凡戀情多不被看好 ,留下不少血淋淋的教訓,而夢境里的那位凡人女子,雖想不明白因何入了自己夢境,但想必亦是個可憐人,十有八九命途多舛。
墨淵暗暗感慨,指尖在燈上略顯斑駁的痕跡上摩挲著,突然,腦中白光乍現(xiàn),胸口窒息般刺痛莫名,耳邊響起一陣陣飄忽不定的聲音~“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
那飄忽的聲音由遠及近、從弱漸強,一遍又一遍地沖擊著墨淵的耳膜,他猛地閉起眼,神識中立時展現(xiàn)一幅畫面——某處看著像是宮室內(nèi)殿的地方,那女子,那個凡人,正驚惶地扯著面前男子的衣袖,毫無章法地試圖解釋,她不停地申辯,模樣可憐。他手一揮,低叱道:“夠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墨淵悚然心驚,畫面頓時有些模糊不清,一會兒是血淋淋的匕首,一會兒卻是她那雙被剜下的眼睛。就在那男子轉(zhuǎn)身的瞬間,墨淵依稀覺得,他的面容...似乎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可尚未來得及分辨,畫面又轉(zhuǎn)了。
眼下,是一座罡風獵獵的高臺。她孤單的影子立在上頭,還是一身素衣,臉上綁著白綾。仿佛聽見了什么,她轉(zhuǎn)頭,輕聲道:“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吧。”
她翻身躍下誅仙臺。
幾乎同時,他,和那男子飛身躍起,電光火石間,卻連她的半片衣角都不曾夠到,直直地摔了下來……
折顏難得酣暢淋漓地醉了一場,醒來睜開雙眼,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他活動下筋骨,雖記不清昨夜何時回的自己房間,可他并不怎么糾結(jié),手腳麻利地將自己打理干凈,神清氣爽的出門而來。放眼望過去,有些意外,搖曳的花樹之間,映出碧瑤池畔一個蕭索的背影。
“怎么?好好的一個花月良宵,連這林子里的鳥兒均是成雙成對的,你卻落寞如斯,難道被那刁狐貍趕了出來,在這里獨自站了一整夜?”折顏不忘調(diào)笑幾句,信步來到墨淵身邊。
墨淵沒有轉(zhuǎn)頭看他,眼睛盯著湖面,良久,才低聲道,“折顏,十七手里的結(jié)魄燈,究竟從何而來?”
“關(guān)于這個...”折顏覷了眼他臉上的神情,不大好判斷,他掂量一下,覺得照實說比較穩(wěn)當。“我也只是聽小五略有提過,說天君那一家子前前后后欠青丘不少賬,從他們手里拿來這結(jié)魄燈,就當是抵債了。你原也該曉得,小五是個從不肯吃虧的,不過還真是歪打正著,誰又會料想得到,那燈里頭竟藏了你的一片元神呢?”
墨淵聽了不語,負于身后的手因用力握緊,骨節(jié)泛白。一陣沉默過后,折顏聽見他壓抑的聲音,“十七快要醒了,你先著手替她治療眼疾吧。”他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完,便轉(zhuǎn)身走進了白淺的小茅棚。
折顏有些捉摸不透,昨夜喝酒時,氣氛明明很不錯呀,何以今晨起來卻變得如此凝重?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平時看墨淵,他是個修為高深板正持重的神仙,可一旦陷進情愛里頭,也照樣變得神神叨叨,跟個楞頭小子并不差多少。
晨風吹起,飄過幾片落紅,這一刻,他心里有些柔軟,頗為懷念地想起過往那些青蔥的歲月。
戰(zhàn)神的名頭實在過于響亮,在姑姑身邊呆得越久,我便更覺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況且不愿面對折顏的調(diào)侃及數(shù)落,打從昆侖虛飛臨青丘上空的時候,就借口狐貍洞空置的時間畢竟有點長,自動請纓先行一步回去掃掃灰。 姑姑不曾挽留,自然,有墨淵上神這位“準姑父”陪著,大概她亦沒什么心思來管我,只是再三叮囑了,因我鬧著“報恩”的閑話已傳到我阿爹那里,如今他正在氣頭上,叫我自己機靈點兒,最好先躲一躲,等爺爺奶奶回來了再露面不遲。
我曉得,姑姑終究是心疼我的,還有四叔,每當我被阿爹打得氣息奄奄,都是他們護著我居多,特別是姑姑。其實我并不懼阿爹棍棒的懲罰,倒是阿娘的眼淚讓我受不了,但是因此便要叫我放棄對東華帝君的念想,一時半會兒我做不到的。比如這回,帝君拿姑姑這事兒為理由,輕易將我打發(fā)出了太辰宮,可是正如姑姑所說的那樣,只要我想見他,總歸有法子可想,左右他的太辰宮就在十三重天上,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嘛。
在狐貍洞前按下云頭,我興沖沖跑進去,邊走邊喊著,“迷谷,我回來啦,快幫我煮壺茶來,都要渴死了...”奇怪的是,諾大個狐貍洞都喊遍了,愣是不見迷谷老兒的影子,我不禁納悶,平日里,迷谷他看家護院十分盡責,今天這般忒不尋常了。正打算去蘑菇集找找,抬眼乍一看見的,卻是個頗為熟悉的面孔。來人穿一身寶藍衫子,正在面前擋了我的道,唇畔含著笑,面容柔和。 他不是別個,正是東華帝君座下的司命星君,這位星君專管替凡人編寫命格簿子,而且神仙們下凡歷劫,各自的運程及造化如何,也全看他手里頭薄薄的一冊簿子。外頭皆傳說司命脾氣怪癖,可依我看,其面相還挺和順的,并且與我志趣相投,在天宮閑來無事的時候,我倆便經(jīng)常湊到一起,切磋著如何將命格簿子編寫得更加跌宕起伏。
“司命,你不在天宮里好生呆著,跑這兒干嘛來了?”我這話聽著雖然不甚客氣,可郁悶時難得碰著一個老熟人,心里頭還是存了幾分歡喜的。
司命似乎對我這種打招呼的方式很受用,笑咪咪的兩手一拱,“小殿下,別來無恙啊!聽聞貴府要有大喜事了,小神特地來恭喜恭喜啊。”
“切,”我忍不住翻起了白眼,“你明著說來賀喜,實際上呢,不過是來打探八卦消息的,對吧?”
“唷,凡事看破不說破嘛。”司命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我另外還有一則秘密訊息,念在我們過去的交情,小神便提前跟你透露一點兒。”
“哦,”我頓時來了興趣,豎起狐貍耳朵聽他說下去。
“殿下,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著要報東華帝君的恩嗎?可是在天界里面,若論起做神仙來,帝君不知比殿下高明多少,自然你想報恩也報不到點子上,因此也一直未能如愿。不過如今,你的機會來了。”司命頓了一頓,四下里瞅瞅,確認再沒旁人以后,才又繼續(xù)說,“估計過不了多久,帝君便要下凡歷一趟劫,小仙也少不得要替他老人家編排個命格簿子,屆時,容我稍稍籌劃一下,讓小殿下去凡世將這恩情報上一報,也算了卻心愿,可好?”
“什么?帝君...要去凡世歷劫?”我聽了倍感驚詫,實在無法想象,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犯了一樁什么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去啊。
司命忙搖了搖手,微微一笑,“非也,非也。東華帝君絕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這一趟,給你通通消息,也好心里有個準備不是。”
“可是,帝君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想著要下凡了呢?”我想不明白這一點。
“這個......確實不大清楚,或許再尊貴的神祗,獨坐蓮臺久了,也會覺得有所欠缺,所謂高處不勝寒,帝君他老人家大概也想神生里求個圓滿吧。”
司命的話不無道理。我歪著腦袋仔細斟酌了一會兒,誠然,想在仙界報東華的恩,確實比較困難, 如果能在他凡世歷劫的時候還上這份恩情,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好吧,”我點點頭,“司命,你送我的這份人情,我便先記下了,以后你若碰上了難處,不管是什么,我肯定也會傾力幫上一幫的。”
司命立時眉開眼笑的,“好說,好說。眼下便有個不情之請,聽說墨淵上神與白淺上神好事將近,我是否有幸能討杯喜酒喝喝?”
可惜眼下,姑姑的喜酒暫時是喝不成了,不過我們青丘山明水秀,物產(chǎn)豐富,好酒隨處都能喝到,雖然比不得折顏的桃花醉,但也同樣馥郁香醇。我知道司命并非好酒之人,他提出這么個說辭,無非是尋了個借口,好在青丘多加逗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