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一曲《團扇歌》,幾多傷心淚。她一個人坐在長信宮前的石階上,繡著一幅似乎永遠都修不完的扇面,從前繡鴛鴦并蒂,后來繡五子登科,女人這一輩子,都在這一針一線里。只是可惜,兒子沒了,沒人再需要她殷切期盼,良人也沒了,從此她絹上的鴛鴦只剩一只。
忽然想起那年,他們初見。那時她不過是個下等女官,而他,卻是萬萬人俯首朝拜的天下之主。他初登帝位,她被選入宮中,她注定是他的妻,無論他是否中意,他都已經是她的一生。永巷里那么如花的面孔對他翹首以盼,他雖是夫君,卻是多少人的夫君,她雖是妻子,卻又是多卑微的妻子。君王之愛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得的福分,竟就偏偏這么砸在她的頭上。
成帝的愛來的像是山呼海嘯,小小少使,卻一朝升至婕妤。《漢書·外戚傳序》載:“婕妤視上卿,比列侯”; 《史記.外戚世家》載:“常以婕妤遷為皇后”。少年兒郎不知如何表達心意,便把能給的統統給她,雖無史料記載,可就憑著她直升九級的晉封,也不難看出他對她的喜愛。
她從小父親便教導她為妻者的職責,要她賢良淑德,只是個少使的時候她不敢忘,如今成了他捧在心尖上的班婕妤,她更不敢忘。所以啊,盡管那人少年心性愛的烈火油烹,她也克己復禮,時時不敢忘德,那時她以為,那是她作為妻子的本分,卻忘記,他早有明媒正娶的妻,不需要她來扮演溫恭懋著。父親只教過她如何做好一個妻子,卻忘記教她如何做好一個愛人。
他造了可以兩人同乘的大輦來邀她出游,她卻拒絕,婆婆夸她賢德如樊姬,天下皆贊班婕妤,她一時風頭無兩。可他要的,是一個聽他信他愛他伴他的女人,而不是一個敬他怕他監督他的臣子;他要的是枕邊溫柔的呢喃和擁抱,而不是《女則》里頭為人傳頌卻粗糙冰冷的一張紙。說到底,他要的是枕邊人,而她要的是天下人嘴里的評價,從一開始,便都錯了。
女人哪,能夠聰慧大氣固然是好的,只是在男人眼里,她們只需要秀氣好看便也夠了,誰還指望這個弱智女流能流芳百世來著?就算賢德如長孫皇后,強勢如呂雉,她們得到了欣賞得到了敬畏得到了史書里一席之地,可就一個女人的角度,她們卻不曾得到幸福。
而班恬,或許曾得到過,但最終已如掌心流沙,盡數失去了。因為就在她極力推卻的時候,出現了盡力去擁抱的人。先是掌中起舞的飛燕,再是濃纖有度的合德,她們放肆而張揚的美麗都正中成帝下懷,她轉頭就被他遺忘,似乎也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他本就不是長情耐心的人,被推開一次兩次可說是欲拒還迎,可總是被禮教這面大旗打壓,他對她失去興趣不過早晚的事情,帝王之心,又何來所謂真情?終歸是她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愛情。
其實從始至終,班恬并非不愛,她只是不會愛,不懂愛,最終錯失愛。若她能如飛燕合德一般不問對錯只爭朝夕,又何至長信殿里寂寂一人?都說那飛燕合德禍國殃民,可誰又敢否認她們有生之年的肆意瀟灑暢快淋漓!女人是寄生于愛情的生物,得到了愛便得到了一切,失去了愛也便失去了一切。
成帝寵愛不再之后,她自請去侍奉太后,遠離那個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的男人,決絕的不給他們之間留一丁點余地,雖說其實就算留了他也不再會回頭,可生生先切斷了所有念想的,卻是她。班恬的愛始終清醒而自制,得到的時候尚且不會不遺余力,眼見了失去,便干脆拋棄的一點不剩,實在是個對自己狠得下心的女子。
只是…狠得下心是一回事,放得下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陛下不會懂得真心可貴,所以新鮮不再了,隨手丟棄掉也不可惜,于是她也就毫不猶豫,手起刀落能把情意斬的干干凈凈,卻也把心扎的鮮血淋漓。那人是她的夫君哪,卻不是她的良人。長信殿里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卻能隱約聽到未央宮里絲竹聲不絕,他擁著飛燕合德,又或哪一個不知名的女子,像從前對待她一樣對待那些如花的笑顏,可她,卻只剩這一盞燭火遙遙相望。
于是她寫《團扇歌》,寫:“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這樣哀怨凄涼的字句,她便是他手中曾珍重的扇,如今就只剩自傷的份兒,她終于看開她與他而言不過是個玩意兒,可是這樣的了悟,實在太傷。古往今來太多女子寫過哀怨的詞句,卻是只有她這一闋,涼的讓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盡管是怨,可說到底,有情才有怨。入睡之前夢醒之后,她始終不能釋懷,也不過是因為,她心中有他。可她又是那么高傲,如何肯對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去傾訴衷腸,于是便只好自己與自己較勁,和一堆破敗的回憶爭來都去,其實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有情的人總歸是輸家。
再后來,那人死了。那個她愛了一生的男人,死在了另一個女人的懷里,她連他最后一面都不曾見到。按道理講,人死燈滅,一切過往悉數已確確然當得起過往了,她也該放下,卻還是失敗。那人曾那般聲勢浩大的進入過她的生命,就算以后寂寂數年,當年的光華,此時仍舊不肯熄滅的絢爛。于是她自請守靈,在他的骸骨身旁,與他長相廝守。
延陵冷寂,可卻終于只剩他們二人,她終于不用再擔心天下的目光擔心其他女子的覬覦,沒有人會再來同她分享,也沒有人再能將她拋棄。劉驁一生對班恬那點情義可謂鏡花水月轉瞬即逝,卻能得她死生相隨,不可謂是不幸運。而班恬,這個用一生也沒學會愛的笨女人,卻交托了一顆實實在在的心。
執念易傷,可終究難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