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掀動窗簾的剎那,晚自修的教室里早已燈火通明。我沿著教室過道緩步巡視,看那些年輕的后頸被冷白的光線鍍上了釉色,忽然聽見三十多年前的煤油燈芯在記憶深處“啪”地爆出了燈花。
那盞銹跡斑斑的汽燈仍懸在1982年的教室中央。值日的同學總要提前半小時到校,給魚肚狀的燈罩打氣。銅質氣泵發出如老牛喘息般的聲響后,淡藍色的火苗便在紗罩上織出蓮花。常有調皮的男生故意少打兩下氣,待晚自習過半燈火漸暗時,趁機把寫著心事的紙條夾進前排女生的課本中。
我家的煤油燈是老父親用墨水瓶改的。棉線燈芯總愛結出黑亮的燈花,像游動的蝌蚪。同桌景迪帶著醫用膠布,每次燈罩熏黑時便撕下一截遞來。我們共用一盞燈,兩個腦袋在昏黃光暈里碰出細汗,把《荷塘月色》讀成了重影。班主任陳老師攥著手電筒逡巡,光束掃過處,總有慌亂的衣袖拂倒墨水瓶,藍黑汁液在舊報紙糊的墻面上洇出了銀河。
那年深冬大雪壓斷電線,教導主任搬來備用的汽燈。玻璃罩里躍動的火舌將人影投在斑駁的墻面上,搖晃出皮影戲般的荒誕。后排傳來壓抑的啜泣——家境困難的李衛東同學終于不必為燈油發愁,他母親納的千層底布鞋再不會被燎出焦痕。陳老師就著火光批改作業,鏡片蒙著霧氣,紅墨水在試卷上暈成朝霞。
驚蟄夜的雷聲總在晚自修時造訪。閃電劈開窗外的紫桐花,瞬間照亮教室內五十余張煞白的臉。汽燈在風雨中飄搖,景迪的辮梢掃過我手背,帶著海鷗洗發膏的檸檬香。我們把練習冊卷成筒狀罩住煤油燈,看那些公式與定理在暖黃光柱中起舞。
……
而此刻觸摸教室的開關面板,指尖傳來空調出風口的震顫。穿校服的少年們埋頭于題海,藍光映亮的睫毛如初春的草芽。靠窗的女孩扶了扶防藍光眼鏡,鏡腿纏著的粉色膠布讓我想起景迪的醫用膠布——去年同學會聽說她家開了眼鏡店,驗光儀取代了煤油燈,她卻還在用同樣的手法修補鏡框。
教學樓走廊盡頭的儲物間躺著備用的應急燈,塑料外殼印著二維碼。我總疑心掃碼會聽見老汽燈的嘆息,或是煤油燈芯的絮語。那些被熏黑的教室橫梁早已拆除,但當年燈焰舔舐過的《離騷》注釋,仍在某個黃昏的視網膜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晚自習結束鈴響起時,星空正懸在走廊的玻璃穹頂上。學生們魚貫而出,鞋底的光點在地面游弋成河。我關掉教室電源,看黑暗如潮水漫過課桌椅。忽然有閃光亮起,幾個孩子折返尋找落下的文具——那束跳動的白光,多像當年我們擎著煤油燈,在雨夜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時留下的投影。
回到辦公室,同樣是明亮的燈光。窗外的城市燈火潑天,卻再無人會為添半兩煤油而攥緊皺巴巴的毛票。抽屜深處躺著景迪寄來的老花鏡,樹脂鏡片上映著兩種燈火:一種是會結燈花的搖曳溫暖,一種是永不跳閘的恒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