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靈性讀書? 如實生活
有一天我們也長成了成年人,這才知道,孤獨是人生中一種自覺的獨處,而不是懲罰,不是受害者,不是患病者的退隱,也不是怪癖,而是作為一個人生活的唯一,真正的存在狀態。知道這些后,就不會那么困難地忍受它了,你會覺得自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活在一個遼闊的空間里。?——馬洛伊·山多爾
如果要我列舉兩部很偉大的書,我想會是安·蘭德的《阿特拉斯聳聳肩》和馬洛伊·山多爾的《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周輔成先生說:一流的哲學家,都是通過他們杰出的文學作品來表達哲學思想的;二流的哲學家,寫不出偉大的文學作品,所以寫學術類的哲學著作;再低一流的作家,也從事文學創作,卻不是一流哲學家創作的那類包含深刻哲學思辨的文學作品。
《阿特拉斯聳聳肩》和《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便是一流的文學與哲學相結合的產物。
前者,站在更高的視角倡導這樣一種價值觀,即人類是真正的英雄:以自己的幸福作為生活的道德準則,以實質性的成就作為最高貴的行動,以理性為自己唯一的主宰。人不應該為他人而活,也不應該要求他人為自己而活。思考是人的唯一最根本的美德,其它的一切皆因它而生。自豪就是承認你是自己的最高價值,這和一個人所有的價值一樣,需要去贏得。
后者,則潛入人性幽微的深淵,通過四個人的獨白,揭示愛的危險、狡黠、頹喪和悲涼。書名雖叫《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但就像有的讀者指出的那樣,這本書的書名叫“偽裝成愛情的獨白”或更合適。
四個相互關聯的角色依次登場,剖析自己,剖析“最親密”的人,也剖析外境。人一旦坦誠地深入自我隱秘心理,無一正常。而人與人之間,差別又豈止千萬里。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里迥然相異,可知人與人之間要達成“同解”有多難,至多“和解”。
丈夫彼得“對萬事萬物都感興趣,由衷地感興趣,對所有涉及靈魂的事情都滿懷激情”;而妻子依倫卡,“卻只對他感興趣”。彼得“能做到的最高程度就是容忍愛,盡力忍受”,“他害怕旅行過程中過于親密,害怕那些四目相對彼此陌生的感覺,害怕在賓館房間里完全為彼此而活”;而依倫卡無論何時完全為他而活,連對自己的孩子也難說真愛,只因他而表現得愛這個孩子。彼得希望依倫卡從內心放掉他,希望得到靈魂的松綁;而依倫卡要的不只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丈夫,而是真正關注她、愛她的人。
他們都來自市民階層,受過良好教育,有修養、懂審美。他們又處于這一階層的不同區域,靈魂有著天壤之別。他們的婚姻有著和睦美好的表象,但誰都沒有真正理解對方的所想與所求,而憑著各不相同的生活經驗判斷對方、揣測彼此。
也或許理解了,只是做不到或無法接納。我的一個朋友曾說,那還是沒有理解。真正理解了,就不會接納不了。我不認同他的說法,我覺得理解和接納之間仍然有距離。理解,不代表被說服,不代表就會接納某種方式。這里面,有價值觀的差異。
對于依倫卡而言,彼得精神上終是背叛的。這種背叛不一定指第三者,而是他內心里的不相容與不接納。
當然第三者也是存在的,像一座孤絕的雕像,在依倫卡和彼得認識之初,就已經默默潛在,直至掀起巨浪。
丈夫彼得的情人尤迪特來自底層,那個在地底下與鼠類同居的場景,被重復了很多遍,像一個人身上抹不去的烙印,也像心底里橫亙的一根拔不掉的刺。它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她的出身,即便她后來精準無誤地學會了上流社會的一切,言談和舉止。
她的自律清絕吸引了彼得。某種意義上,她是他對抗自我、無聲反抗自己階層的一個投射與假象。在她身上,彼得寄予了很大的想象與期望,直至發現所托非人。
“生活中的一切必須要被給予某種形式,甚至連反叛也是如此。最終,一切又都會變成巨大的陳詞濫調。”
尤迪特并不愛他,只是“伺候”他,像對待他的衣服、鞋子一樣。她不理解有錢人那些“不是真的用得著、而是必須要有”的物件與習慣,比如一年也用不上一次的成套精巧餐具,比如從來沒人翻閱的家庭藏書室,比如睡袍一定要疊成某種形狀。
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見,是戰爭剛剛停歇時新建的橋上?!暗搅四硞€時刻,兩個人之間已經不值得怨恨。這是一種極大的悲哀?!?/p>
尤迪特真正愛的是從未和她發生過肉體關系的、也來自市民階層的作家。
拉扎爾是丈夫彼得的好友,曾在彼得年輕時幫他判斷過情人尤迪特是否可以成為他的伴侶。拉扎爾否認了這種可能。
他也曾為依倫卡指點迷津,間接掀開了她和彼得婚姻中的迷霧。
尤迪特在戰亂中遇到了拉扎爾?!昂孟駴]有什么比互相介紹我們是誰并且干什么這樣的嘗試更無聊和多余的。”“他沒有問我那些日子里過得怎么樣,住在哪里,和誰一起生活……他只是問我有沒有吃過番茄餡兒的橄欖。”
他沉默時,好像才開始說活。這樣一個人,毫不費力,更直接地擊中了一個來自底層的、沒有安全感和身份認同感的尤迪特。他并不在意她的出現和存在,只是偶爾驚覺她在身邊,聊著一些可有可無的事兒。
外面的世界分崩離析,他那時已經放棄了寫作,放棄了語句和思想表達的意愿,只讀單個的沒有惡意或善意的母語詞匯。
“他開始保存和保護自己專門的、個體的秩序。面對混亂的世界時這是最后一種防御可能。”“這樣的人不會單獨死去,有很多東西跟他同時死亡。”最后被炸毀的公寓,那成碎片的書,是很多東西和他同時死亡的隱喻,也是山多爾自身的真實經歷。
鼓手是尤迪特最后的情人。他的出現,是為了故事的完結,更是為了表達“美麗新世界”的可怖。物質豐盛的消費社會已然來臨,曾經的無產者,也有房有車、變得“富有”,周遭的一切,不斷刺激著他們購買,已經飽腹的腸胃,仍被不斷灌輸和填塞新的“食物”,盡管欠下銀行一屁股債,沒關系。
拉扎爾客死羅馬異鄉,彼得消失在了美國的貧民窟。這兩個象征著最后的精神貴族的布爾喬亞,在時代的車輪下,黯然謝幕。在書中,他們被賦予了階層維護的使命。拉扎爾以作家身份出場,飄忽精神還可有顯性輸出,彼得空有藝術家天分,卻“干著富裕、優雅、冷酷、無情的苦役”,活在了上流社會冰冷的形式中。也正是因此,他才需要和尤迪特的一段同樣難免落入俗套的故事,來自我救贖,來壓下內心沒有被完全規訓的那頭野獸。
山多爾顯然對那個沒落的市民階層有著難舍的情意。他也正是來自于此。值得一提的是,山多爾所說的“市民”,并非指城市中的普通居民,而是代表著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包括貴族、名流、資本家、銀行家、中產者和破落貴族等。
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特別是貴族,保持著精致、嚴謹的生活方式,一切有條不紊,充滿秩序,吃飯、社交、鍛煉,生活中的每件事都幾乎按照儀式的模樣進行。不,他們沒有生活,只有儀式。
這種儀式,甚至不是為了給誰看,而只是自我證明。這種表演性的生活,被他們活成了真實。維護或者說維持所在階層,成了他們根深蒂固的存在意義之一。
所以,尤迪特相對輕易的學會了這種看似典雅的形式與教養。她學不會的,是彼得他們與生俱來的高貴品性與精神自覺。
顯然,山多爾更看重的是后者。
他毫不留情地批判這個階層的虛偽,也不惜筆墨地描述其中所有動人的東西。
“愛情不堪直視,孤獨才是唯一真相。”“只要你有欲望,你就擁有責任。但是,你的靈魂完全被孤獨感充滿的那一天終會來臨。那時,你只想把一切多余、虛假、次要的東西從靈魂中剔除,而別無他求。”
山多爾借著幾個人物剖白,將自己的思想拋得淋漓盡致。遍地可拾的格言警句,也很分明地,表達了他的所鄙與所重。無怪乎,這本書被說成是“寫給最后的精神貴族”。
真愛的目的不是幸福,不是田園詩般的浪漫,不是在盛開的椴樹下,在透過樹冠隱約可見的點著溫柔燈光的走廊上,在沐浴著微醺燈光、散發著愜意香氣的家門前手牽手的漫步……這是生活,但不是愛情。
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內心會萌生出一種遭遇這種毀滅性激情的欲望。到了那時,你便不再希望愛情能給你提供一種更健康、更平靜、更滿足的生活,你只是想要存在而已;你很清楚,你只會想要以一種完整的形式存在,即使是以灰飛煙滅作為代價。
后來,有一天我們也長成了成年人,這才知道,孤獨是人生中一種自覺的獨處,而不是懲罰,不是受傷者和患病者的退隱,也不是怪癖,而是作為一個人生活里的唯一、真正的存在狀態。
生活有時恰恰就像偵探小說一樣平庸又居高臨下地安排這一切。是的,家庭或許就是生命的目標。
世界對所有人都是險惡的。他給予過的,馬上或稍后就會索要回去,至少會試圖索要回去。
人們總是試圖通過外部的有序隱藏內部的無序。
在生活中,我們都不是無辜的,所以都會在某一天接受審判。無論是被判刑還是被免罪,我們自己都很清楚,我們不是無辜的。
思念一個人,是最為可悲的一種感覺,是你環顧四周仍想不明白的一種感覺。你會伸出一只猶豫的手去尋找一杯水、一本書,你生活中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物品、人、那些業已習慣的作息時間、你與這個世界的關系,都沒發生任何變化。只是你總是覺得缺了什么。
人之所以變得孤獨,是因為高傲,不敢接受稍微有些可怕的愛的饋贈。
而我們女人的力量,我們的能力是什么?你說是愛情。也許就是愛情吧。我有時對這個詞心存疑慮。我不否認愛情,當然不會。它是地球上最偉大的力量。但是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覺得,男人們,當他們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才愛我們時,他們是鄙視這一切的。每個真正的男人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有所保留,有所克制,放佛攔阻女人進入他們本性、靈魂的領地,如同他對他愛的那個人說:“好了,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別再往前走了。就到這里吧。在這兒,在第七個房間里,我想自己獨處。
獨白大于愛情,觀點大于故事,這樣的一本書,我津津有味地讀到了最后,還想再讀第二遍。這得益于山多爾的坦誠與可愛。
他曾在日記里寫下一段話,“我讀了《草葉集》,頻頻點頭,就像一位讀者對它表示肯定。這本書比我要更睿智、更勇敢、更有同情心得多。我從這本書里學到了許多。是的,是的,必須要活著,體驗,為生命和死亡做準備。”
馬洛伊·山多爾 Márai Sándor簡介
他出生于奧匈帝國的貴族家庭,然而一生困頓顛沛,流亡四十一年,客死異鄉。他是二十世紀匈牙利文壇巨匠,一生筆耕不輟,著有五十六部作品,死后被追贈匈牙利文學最高榮譽“科舒特獎”。他亦是二十世紀歷史的記錄者、省思者和孤獨的斗士。他的一生追求自由、公義,堅持獨立、高尚的精神人格。
他質樸的文字蘊藏著千軍萬馬,情感磅礴而表達節制。他寫婚姻與家庭的關系,友情與愛情的辯證,階級和文化的攻守,冷靜的敘述下暗流洶涌。德國文學批評界說他與茨威格齊名,另有批評家將他與托馬斯?曼,穆齊爾,卡夫卡并列。因為他,二十世紀文壇大師被重新排序。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是馬洛伊?山多爾最偏愛的作品。
“假如,有過一位作家,其生活方式、世界觀、道德及信仰本身等所有的一切就代表著文學,那么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馬洛伊?山多爾。在他的文字里,可以找到生命的意義;在他的語言中,可以窺見個體與群體的有機秩序,體現了整個民族的全部努力和面貌?!?/b>——匈牙利文學評論家普莫卡奇?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