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學的時候還沒有互聯網。那時候所謂通信,通的真的是信。在郵局時不時地會碰到文藝青年把厚厚的一疊稿紙寄給不知道哪個編輯部。有一次聽到兩個人的對話,說“中文系的學生有幾個不想當作家的?”其實,大作家還真沒幾個是中文系畢業的。拋開人物故事不談,一部長篇小說需要多少細節,而哪一個細節都離不開對象牙塔之外三教九流的生活無微不至的觀察。
偉大如《紅樓夢》,單是榮寧二府的衣食住行,要不是真有在世代簪纓之家長期生活的經歷,是絕對寫不出來的。乞丐即便發揮最大的想象力,白日夢里也不過是希望做了皇帝以后可以頓頓吃油餅。
賈府的日常生活遠非當時乃至后世的普通百姓所能夠理解的,比如林林總總的洋貨就不是一般人能夠接觸到的。不過,書中出現這些洋玩意兒,并不是為寫而寫。曹雪芹惜字如金,每一筆都有深意。這些道具的出現,既是作為賈府生活畫卷的背景,也是在刻畫人物。
比如服裝,落筆絕不是一視同仁。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一系列人物挨個登場。地位最高的賈母,寫其外貌,只有“鬢發如銀”四個字,只字不提穿著。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的服裝,用“釵環裙襖”一筆帶過。而對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紈,沒有一個字提及他們的外表。可是等王熙鳳姍姍來遲,作者用了六十八個字描寫她的著裝,外加三十六個字寫相貌。寫的人如此鄭重其事,讀的人豈能夠掉以輕心?
王熙鳳初次出場的服裝,有兩樣洋貨:“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和“翡翠撒花洋縐裙”。這樣的著裝除了凸顯王熙鳳飛揚跋扈與眾不同的性格,也交代了其家世——王家是管海關的官員,所以鳳姐身上洋貨特別多。王熙鳳后來自己說過,所有前來朝賀進貢的外國人“都是我們家養活”,“閩粵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故而才有“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之說。
別人家有洋玩意兒嗎?有。至少在賈府是常見的。同一回,林黛玉去拜望賈政,在榮禧堂就看見“猩紅洋罽”和“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全書從來沒有交代過賈赦住處的陳設,這樣寫顯然突出了賈政不同尋常的地位。反過來看,洋貨隨處可見,也反應出王熙鳳并不是刻意為之,洋緞洋縐就是她日常的服裝。
那么王熙鳳為什么日常會穿洋緞洋縐,賈府又為什么日常會陳列這么多洋玩意兒呢?是崇洋媚外嗎?我們首先得看一看“洋”字的含義。
“洋”的本意是指海洋,然后引申出來指豐富、眾多,比如“洋溢”、“洋洋大觀”。這兩個用法是自古就有的。用“洋”字組成偏正結構的詞語來表示外來物品的用法,出現的時間則比較晚。中國歷史上有幾次大規模的對外交流,把大量的新鮮事物從國外引入中原。這些物品的名稱通常帶有“胡”或者“番”,比如漢朝傳入中原的“胡椒”、“胡琴”,以及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后從美洲傳入歐洲、之后在明朝傳入中國的“番薯”、“番茄”。不論胡還是番,都帶著漢民族對其他國家和民族的蔑視。所有的異族都是夷狄,因此對外事務統稱為“夷務”。
這種蔑稱一直持續到近代。思想啟蒙的先驅魏源提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個語境下的“夷”顯然已經轉成了一個中性詞。但是魏源仍然沒有能夠讓人們擺脫兩千多年語言習慣所積累在這個“夷”字中的貶義。鴉片戰爭前后,以英國為首的外國侵略者不滿“夷”字的貶義色彩,要求清政府改“夷務”為“洋務”。鴉片戰爭以后,許多原本不存在的事物涌入中國,人們來不及造新詞去描述這些新鮮事物,只能在原有的名詞之上加一個“洋”字,比如水泥叫“洋灰”自行車叫“洋馬”。據統計,這樣的詞,見于文獻記載的,在最高峰時期至少有400多個。從這個發展過程可以看出,“洋”的出現是為了糾正“夷”所帶有的貶義,因此即使在晚清,用“洋”來稱呼外來事物,最初是中性的。只是從清末到民國,大量洋玩意兒質優價廉,大大優于本土的產品,這時候“洋”等同于了好,才有了崇洋媚外。
《紅樓夢》的時代離這還差一百來年。曹雪芹生在康熙末年,家道中落在雍正年間,死在乾隆中葉,這正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盛世,崇洋媚外完全無從談起。那王熙鳳為什么要穿洋緞洋縐,她穿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們常常說綾羅綢緞,其實這是四種采用不同工藝制造的絲織品。到后來,這些字常常被用來描述工藝而不是材質,因此有所謂棉綢棉緞。洋緞可能也是這樣。緞的英文是Satin,這個詞是從一個發音為Sayton的阿拉伯詞來的,而中世紀阿拉伯語里面的這個詞是“泉州”的音譯,這正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很明顯,織緞的工藝是從中國輾轉傳入歐洲的。明末清初,歐洲文化跟隨傳教士第一次大規模的來到中國,歐洲的高檔緞制品很可能也跟隨著這次潮流“出口轉內銷”回到了它的發源地。
工業革命以前,歐洲的緞通常也是使用絲來織造,由于絲的匱乏可能遠比中國的緞昂貴,只能供極少數貴族使用。同時歐洲的緞也發展出了與中國不同的織造工藝。因此王熙鳳看到的洋緞一定是非常高檔、制作精良,并且不同于中國傳統的緞。穿它,圖的是一個新鮮。
至于洋縐是不是依照同樣的路徑由中國的縐傳到歐洲成了Crepe,又傳回中國成了洋縐,我沒能考證出來。一種說法是洋縐其實就是湖州產的湖縐,冠以“洋”字表示東西好。這個觀點我不敢茍同——前面已經說過,“洋”字表示褒義是鴉片戰爭以后,最早見于史料記載也是道光年間。
王熙鳳家管著海關,她身上洋東西多不足為奇。不過,在康熙乾隆年間,這些帶洋字的紡織品并不一定都是進口貨。曹雪芹的曾祖、祖父和父親三代人都做過江寧織造,織造府每年都生產不少洋緞供宮廷使用。因此,王熙鳳穿的洋緞洋縐很可能只是仿照西洋花紋和織法在中國生產的,不能斷定其面料都是舶來品。
參考資料:“‘洋-’族詞”的興衰,黃河清,《語文建設通訊》76期;從“夷務”到“洋務”,虞和平,《清史鏡鑒》第一輯;《紅樓夢》之華服淺考;Wikipedia相關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