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三姑娘的時候,她已經成為了老周同志,確切的說是從我出生起她就不再是三姑娘。
在此之前,她是老周家五個女兒中排行第三的那一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正好適中。
農村不免有些重男輕女的風俗,包括老周同志也長怨自己不爭氣,生了我和我妹兩個女兒。在老周同志那個年代,村里一口氣生五個女兒的人家更是極少數。
我問她,老周同志,外公喜歡你們嗎?
她說:"怎么不喜歡,我們五個他都當仙女一樣疼。"
我問她:"那你想他嗎?"
她說:"以前想,現在不想了。有爸爸當然好,想要東西一要就能要到。我還記得他每次回家穿著干凈整潔的工衣,戴一副眼鏡,手提一個黑色皮包。不說了,不說了。"
是的,外公30多歲就去世了,留下外婆一個人,一輩子沒改嫁,把他疼愛著的五仙女拉扯大,并把香火傳遞下去。母親對她家里的事,很少提起,特別是關于外公,更是絕口不提,唯獨提起外婆一臉溫柔。
小時候我家刨荒種梨樹,把荒地全部都刨一遍再種上梨苗,三年開花結果,就有專門的梨老板來收。3-4月梨花一開,一棵棵樹枝上張開再張開的枝椏,猶如個個托起的小手,綴滿一朵朵白色的小梨花,整個梨園,點點綴綴雪白一片,甚是好看。
老周同志就帶著我去梨園里,在每棵梨樹的下方,拿鐵鍬用腳一踩一撅挖個方形的大口子,等著我爸回來把肥料下在土口子里,供以梨樹汲取營養。梨花飄落大多是成瓣落地,園里花瓣有些已經在飄落,地上隱隱約約有點點白色。小時候的小姑娘都愛摘花戴,我也不例外,就去挑成朵完整的小梨花,觀察對比好相貌及形態再摘下來。
老周同志總是制止說:"不能摘"
我問:"為什么?"
她說:"一朵花就是一顆梨,結好的梨賣了給你換學費啊"
我說:"那花也是要掉的呀"
她說:"掉了和摘了不同,掉了是花成熟了,自然就掉了,之后還會結果子。摘了,可就不會結果了。"
我似懂非懂,鑒于她在家里的權威地位,也只好作罷。她這種保護欲,也就單單對梨花,家里的水仙花月季花太陽花,我摘來摘去,她從來不管。
春耕秋播是老周同志最忙碌的時期,一到春耕天蒙蒙亮她就起床,抗把鋤頭擰把鐵鍬或是揣把鐮刀在梨園忙碌。我起床很晚,一起床先拿點谷子撒地上喂雞,再把老周同志收到大洗衣盆里的衣服洗掉。
某一天下著小雨,我蹲在井邊洗衣服正洗到一半,老周同志回來了,她頭發鬢角落下的發絲全濕成一絡一絡的,她穿的藍色針織毛衣被雨水沁滿了濕氣,這衣服是老周同志市里的姑媽給的,本來就大的衣服,看上去更是飽滿又臃腫。估計也是在田里撐了很久撐不下去了才回來,見我還蹲在井邊洗衣服,二話沒說,就和我一起把衣服清洗完晾好。
隔壁鄰居是和老周娘家一個村,一同嫁到這個村的,鄰居家條件尚好,她隔著矮小的院墻看到,沖我玩笑般的說:"顧意,你就不弄,你媽小時候可是沒吃過這種苦,她可是很享福的。"
我不覺得這是吃苦,人在某一種看似艱苦環境,即便在外人看來很苦,其實身在其中挨著,并不會覺得有多苦,挨過就好了。家里的光景,不做能怎么樣?不做就只會過的更苦吧
我還記得我曾外祖父去世的時候,也就是老周同志的爺爺。在夏日一個燥熱的下午,他吃完午飯睡飽午覺,像平常一樣跟遇到的村民打招呼嘮家常,然后去自家小麥地勞作。一望無際的平原田間地頭,鋪滿蔥蔥綠綠的小麥苗,他蹲在自家田地給小麥除草,一個一米七左右的大個子老人蹲成一個灰色的圓點用雙手去除莊稼外的雜草。村里一起勞作的村民,偶然發現他拔了一個多小時還在同一個地方,覺得有些奇怪,過去一瞧才知道已經去世了。
我和老周同志趕過去的時候,還沒入棺,我舅媽姨媽趴在我曾外祖父身下哭的特別慘烈,我幺姨也在抹眼淚,我外婆已經不太看的清了,她早就流干了眼淚。她瘦弱泛黃的臉孔有些清晰的皺褶,兩顆灰朦空洞的眼珠,無力又有些驚恐的張著,干癟的嘴巴微張絮絮叨叨念念有詞,她不怨天也不怨人,她在小聲祈求天主能夠憐憫保佑這個家。我外婆心腸特別軟,教出來的女兒也是虔誠又心軟,即便是我小姨這種剛烈潑辣的女子,心腸也是柔嫩富有同情心的。
老周同志一到娘家,就用一種埋怨與悲傷的語調說:"誰讓你去地里除草啊,你為什么就要去啊?田里的事我們就可以做了啊老爹爹"
老爹爹去世唯一沒哭的,就只有老周和我小姨。
老周同志接連著幾天一點胃口也沒有。回家更賣力的在梨園刨種,花開花謝,春去秋來,一日復一日的過。
生活不易,一家人就更得團結一致用力去生活啊。我外公活著的時候家境富裕,老爹爹前半生也是享盡了榮華富貴的人,到臨去世卻是蹲在田間地頭里辛苦勞作除草,為家里人的生計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這應該能稱得上是一種強大的傳承信念與力量吧。
至此,能扶持我外婆撐起周家的人,已經都走了,所慶幸的是五個仙女,都也已經長大成家。
老周同志從不提自己在周家的一些往事,只默默在梨園操持著活計。我零零碎碎從我父親嘴里能知道些往事。我父親家境貧寒,階級成分為貧農。老周同志每次抱怨缺吃少穿的時候,我父親就會護著自家說:"誰跟你們家一樣是地主。"
老周同志也不反駁,就是默默的受著。當年正巧高玉寶老師的《半夜雞叫》挺流行,我爸就給我講周扒皮的故事。我爸那時也挺壞的,講著講著就講到斗地主的時候,老周同志的老爹爹一聞風,回家一溜就溜到了房梁上躲了起來。以至于每次一聽到周扒皮我就自動帶入老爹爹樣子,老爹爹個子高,慈祥和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去世都是在田間地頭拔草,叫人怎么對周扒皮恨的起來。
我家梨園慢慢的老周同志一個人就能操持過來,小時候我還會經常去幫幫忙務務農。反倒是大點,老周同志就變得不再讓我做這些事。
前年寒冬,我回家在被子里窩到中午才起床,老周同志正在晾衣服,我過去幫她,她不讓。
我說:"媽,這些小事,你可以讓我們來做,又不吃力。"
她兩只手凍的紅腫,手指粗紅卻靈敏的翻晾著衣服,邊晾邊說:"回家就是享福的,做這些干嘛"
我說:"那你也太辛苦了。"
她說:"不苦,不苦。我小時候也享過福。"
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主動提及小時候,一臉幸福。
我就繼續問她:"媽,你們家是地主嗎?爸給我講周扒皮,說就是你們家。小時候一念童謠,周扒皮五十一三更半夜來偷雞,就忍不住帶入老爹爹的樣子。不覺得周扒皮壞了。"
老周同志噗嗤一聲就笑了說:"那是你爸亂說的。我們家不是地主,周家階級成分是上中農。"
正巧我在天涯有看過一個帖子扒那個時期上中農的生活的樣子,多少有點了解。就問她:"你們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呢。"
她說:"小時候挺好的,老爹爹老奶奶專管我們幾個口糧,家里的糖片子米子花生胡豆糖水果一刻也沒斷過,用壇子分類裝好,一下學我們就掀壇蓋,用手撈里面的東西吃。老奶奶就跟在屁股后面邊關邊罵,再不知道關壇子蓋就不給你們吃了。每次忘記關,每次罵,東西卻從不斷。洗衣服洗碗這些家務也不用做。我可煩人了,不吃干面條,一定要吃手工面,我就纏著我爸要,你外婆沒辦法專門用半天時間去街上給我去弄。別的小朋友沒有的,我都有……
我知道她說的是隔壁鄰居。
她嘆了口氣:"有爸爸真好,要什么,一要就能要到。他死了,就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冰天雪地。"
我知道她想表達的是從幸福日子一下跌入為糊口活著的磨難中,不免有些心疼。
她說的這些東西,我小時候都還屬于匱乏狀態,可見周家光景確實還不錯。
她說:"嫁的時候,也就這么給嫁了。換做我爸要是在,估計又是另外一種光景了吧"
這我是相信的,外公的幾個姐姐無不例外都生活的很好。老周同志家的一些親戚,有些也是大富大貴,事業前景都不錯,只是遭遇變故后,人窮志短,慢慢就斷了聯系。
就這樣,從嫁過來就一直在地里操勞出來的老周同志,慢慢把我們這個家給撐到了現在。從一開始刨種梨園,一大片一大片的梨樹林子,開滿一朵朵純白又細小的梨花,謝后秋天再結出沙梨,沙梨蠢蠢憨憨的憋著力使勁長個兒,長成暗褐色皮帶著星點的丑大個,削開皮水清甜口略微帶那么一點沙沙的口感,嚼起來既不費力又飽滿十足。顏值不高的果子一直都不太受歡迎,梨農再怎么努力也沒因此而走上致富之道,只夠勉強過活,就如同我們家。
今年,梨花節。我問老周同志去嗎?
老周同志說,不去。
我說,去看看啊。
她說,喜歡梨花,是因為它繁華就會結很多沙梨,換來錢。花是梨農的希望。出錢去看我就不去了。我都看了一輩子了。
是啊,梨花就是梨農的希望,即便沙梨這種樣子的果,它也會暗暗憨憨的蘊含希望長出大個子,給予期待的人希望。
我母親就如這小小的白色梨花般,平平淡淡開出片刻繁華。在花謝之后,也憋足開花的能量暗暗長個,用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