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水餃鍋開了,加過冷水,又開了,水餃在沸水中上上下下擠著、浮著、湧動著。那屋里的姆媽端一只藍邊大碗盛著的大白菜肉絲炒年糕送過來。大娘讓她也在這兒吃,她說:“我還有一小碗年糕,一頓夜飯夠了。”小王、伍妹、大娘對糯糯的年糕贊不絕口。可我在想,十斤年糕,那姆媽拿給她表弟家去也就八根年糕,二斤半左右吧。今兒怎么著,也炒個七、八根吧,至少有三大碗,可怎么又這么小氣。再說肉絲吧不多見,估計她至多切了個零頭,剩下一斤肉了。這與過去在我們家時,她大大方方熱情接待親朋完全不一樣了。是什么原因呢?是環境的改變?是要節儉?可這些都是我花的錢呀。本來,我想讓她明兒早晨做些小圓子,我們三人吃了,我好送伍妹、小王去長途車站。這樣小家子氣就算了,新年新歲的別攏得大家不愉快。我對伍妹說:“明天早些走,我們三人早點去外邊吃吧,讓媽多睡會。”小王馬上接口:“可以,我請客。”“你來我家,我是主,那該是我來的。”伍妹說。“我出的主意,當然該我來。”我說。三人還爭了會,笑得大娘直說:“我的閨女,我的兒啊。誰出都可以,不就一頓早點,我來出。”小王和伍妹都笑著說:“媽,您別再湊熱鬧了。”我假裝生氣:“你們倆再掙,我明天不送你們了。”“啊喲,我未來的姐夫發脾氣了。我退出不掙了。”伍妹滿臉飛紅。大家一笑。
第二天一早,先趕到長途汽車站那兒。吃早點時,我讓伍妹點,她就點了每人一份油餅、豆漿和火燒,我付了錢和糧票才三角六分錢,七兩半糧票,我第一次吃北京的早點,對這油餅很是欣賞,好吃,味與上海的油條差不多,但方方正正的,比上海油條大得多。火燒是烤出來的一個小圓餅,熱熱的咬上一口也很好吃,只是不懂為什么叫┌火燒┐。送她們上了車,倆人隔著玻璃窗向我揮手。我直等到車開了才出站,又買了個油餅吃了,才回去。
伍妹她們走了,我日里寫些東西,有時自感不行,要想換個思路時,就去看房東家男小孩在小弄里玩。看他摔一跤,不急著起來,就光著屁股坐在冷凍的地上自得其樂地東摸西抓。看他不拖鼻涕,手腳沒凍瘡的,覺得不可思議。他的十一歲姐姐自顧自跳橡皮筋,不去管他。我去拉他起來,問地上冷不冷?他搖搖頭。
晚上與兩位娘不是這屋就是那屋坐著聊會天再睡覺。不管白天黑夜,除了睡到炕上,眼前時不時地會有伍妹白白的笑盈盈的臉蛋,沒人時,往空中飛吻一個。本來說好周日P縣看她,壓不住情思,也想給她一個驚喜,周六上午就去了P縣。一路上想:在P縣住旅館,晚間伍妹和小王一定會來陪我一會,然后小王托故離開,讓我們親親愛愛。想到此覺得甜蜜的享受即將在眼前。我身上燥動起來。但《性的知識》那書上有句話大意是說:兩人相愛,兩情相悅,就會大大地激發人體荷爾蒙,這樣倆人一結合,只要身體健康,那就很容易會有愛情的結晶。這是我結婚前不能做的事,我不能像父親那樣不負責任,給兒女造成痛苦。我漸漸地平靜下來。
十一點多到了P縣。縣城在岡上,不大,我先兜了圈,然后到縣城的主街上,進了P縣百貨公司,在這小縣城里,這個舖子算大的了,門類齊全,櫥窗里雖有些空落。這二年來,上海的百貨公司里也如此。在各柜枱都兜到了,就是不見伍妹和小王。一會,營業員們陸續替換著吃飯,還是不見她倆。看我東看西望的著急樣子,就有人問我:“你要買什么。”我有點窘:“謝謝,我不買什么。”這時,肚子咕嚕嚕叫了。我想,先去吃了飯再說。回身出了門,到街上找了家小飯店,買了張餅,二角伍分,三兩糧票,一碗牛雜湯,一角伍分。當端來時,服務員說了句:“湯盡可加。”我看那碗里半碗是牛雜,湯上漂著黃色油花,那餅放在十二吋的盤里是厚厚一大張,薄皮兒里面約有一公分厚的肉摩。嘗一口,味兒美絕了。我大口地吃起來,服務員還來問過一次,要不要加點湯。我謝了,說夠了。吃完感到撐肚子。心想,等會兒再去找一找伍妹。晚上拉她和小王一塊兒到這家店來吃晚飯。
吃飽了,在街上走。這天晴朗,太陽高照,大有春天的味道,我又大步地走進P縣百貨公司。迎面柜臺上一老一少倆營業員。那少的是姑娘,笑著問我:“您這位同志是外地人吧?上午來過,不買東西,可是有什么事吧?”“我來找人。”那姑娘對老的看了一眼才問:“誰?”“伍淳英。”“有,有。”那老的立刻接口,老人慈眉善目的(讓我想起廠里一車間已退休的老主任。只是那位高、胖些,這位矮、瘦些)說:“小同志,你該是上海來的小紀同志吧。上午,你只是自己找。隨便問那一位,他們都會告訴你的呀。來、來、來,跟我來。”他走出柜臺,將我帶向辦公室。我心里一下子暖烘烘。
他將我帶到辦公室里坐了,還到了杯熱水給我,開口說:“小伍子說你明天來的。我們昨天有項下鄉的任務,故我讓小王和她一塊兒去辦了。倆人去,今下午就可回來。”我聽他這么說,心里更感激。他接著問:“飯吃了么,沒吃的話,讓廚房給整。”“吃了,剛才出去就是吃飯去的。”“晚上就不要出去吃了,街上的東西貴。”我還心想:不貴呀。只見他拿起電話搖了搖,報了個地方店名。接通了,先向對方詢問了工作,又問了伍淳英她們的工作情況,然后要求讓伍淳英或小王聽電話。聽他說:“小伍子,都干完了?那好,早點回吧。什么,還想邦他們安排得更周到些,不必了,也要讓他們發揮發揮主觀能動性,不要什么都由咱們包辦了,啊——小紀同志來了。快回吧。”他擱了電話,笑著說:“個把小時就能到。她們是騎車去的。”他向我問起上海第一百貨公司的情況。我將我印象中的上海市百一店的布局告訴他,從地下室買什么說起,一層一層地往上說,直到四層鋪面的情況。他問這么大公司,它的辦公室在哪里。我告訴他,上面還有三層房了。都是辦公重地,客梯不往上開,樓梯上有游人止步的牌子。我還告訴他,市百一店頂上還有屋頂花園,解放前是對外開放的,有boy、有“玻璃杯”為人服務。老人不理介boy與“玻璃杯”是干什么的。我告訴他是色情服務。老人說:“怪不得說上海是十里洋場、花花世界。”一聲:“我們回來了。”小王先沖了進來,伍妹笑嘻嘻地跟著走了進來。老人忙讓她們坐下說話。倆人向他匯報了下鄉的情況。老人說:“很好,很好。小王,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再上班。”“不用。”老人又對伍妹說:“小伍子,下午就陪小紀同志說說話吧。”說完對小王使了個眼色,帶頭走出了辦公室。小王那雙靈動的眼睛用眼光帶著我倆的眼光看老人往外走,她一笑,嘴皮嘬起向著我倆,兩手的大拇指靠近著彎彎,再一笑奔了出去。“怎么提前來了。”“想!想你!克制不住地想你,寫作時全是你的形象在眼前。現在看到你了,心里就甜甜的了。”我想摟住她。她笑著,用手指指開著的門外:“我也想你,想你來了北京,我依舊不能天天陪著你。”“英,沒關系。咱們將會有美好甜蜜的未來。現在,我寫作的情思又上來了,你下午還要工作吧。我去街上走走找家旅館住下,晚上請小王一塊吃飯,飯店我已找好了。”我倆出了辦公室,一下子引起營業員們的注目,伍妹臉通紅通紅的,不斷地與相近的招呼她的人應答,我也隨之笑咪咪地點點頭,向店門走去,背后有人說:“到底是大城市來的人,看,多大方。”
我出了店門,伍妹就回去了。當我還在街上找旅館時,伍妹和小王急急找來,倆人氣喘吁吁的,小王說:“還是我眼睛尖吧,老遠就看到已巳哥了。你還不信。”伍妹笑著沒回話。小王,又一口氣地說下去:“已巳哥,我們主任讓來找你,說你識大體,讓姐下午還工作,不愧是上海工人。但讓你不要去住旅館。咱們店里有客房,專門備著下面鄉下店里來縣里辦事的人住的,說要比客棧清爽得多。還讓你晚飯也在咱店里吃,不用去街上化錢。主任還關照了廚房,明天中午準備餃子,他要招待你,要與你聊聊。”息了口氣:“主任最后一道命令,今兒下午就讓姐陪你,看看整個縣城的商業布局,對照上海,給咱們提些建議。咱的任務完成了,你倆好好地去逛吧。”她轉了身又回頭搖搖手,飛快地走了。“你們的主任真好。”“老干部了,聽說還經過二萬伍千里長征呢。”我想握著伍妹的手,她飛紅著臉,輕輕地說:“別,別,街上好多人都認識我,多難為情。”于是我們平排地走著說話,還真有人與她打招呼,她自然地與人應對。與她打招呼的人無一不將目光不相我投來的。在這瞬息之機,我注意到她臉一直是飛紅飛紅的,想起欲握她的手而觸碰到她手時感到她手熱熱的。我想:這是她的情感所致吧。她的步履緩慢。我想:這是標準的上海人說的蹚馬路數電線桿了。走著走著,來到縣城南邊,看到一條下岡的路,有人騎著自行車,任憑著車飛快地往下滑去。我們站定了看看,我說:“這下去到是挺舒服的。”她點點頭,紅著臉有點累似地說:“上、上來可、可累了。”我感到不對,伸手摸她的額頭,滾燙的:“你發燒了。”她秀麗眼睛毫無神彩,人也無力地靠著我。我忙用胸膛撐住她的背,雙手扶著她,在她耳邊問:“醫院在哪?去醫院吧。”“不用,坐一會,息一息就好了。”我看了看四周,沒處可坐。她指指地上,于是就坐在街邊沿上,太陽照身雙腳往下靠著岡壁還算舒服。她閉目將頭橫在我肩上,我讓她躺在我的雙腿上,她搖搖手。我只得半摟半扶地攬著她。坐了會,摸摸她額頭,似乎好了些,她也坐直了,對我莞爾一笑,又是那么嫵媚,她欲起來。我放開她,收回腿,雙手一撐站了起來,她也收回腿來,卻無力一下子起來。我慢慢地把她又拉又扶地讓她站起來。“還是去醫院看看吧。”“不用,回店里到醫務室要兩粒藥片吃了就行。”緩緩走去,經過街、巷的。疏疏落落的民居,都是些平房。兩層的樓房鳳毛麟角地沒幾幢,商店都是些小店賣些香煙、自來火、針頭線腦的生活用品。在縣百貨公司所在的中心街區多了些店面商鋪的,卻大都與民居相雜,所以街上走動的人,一半不是到商店去的。這就與上海的南京路、淮海路很不一樣了。南京路、淮海路上商鋪一家連一家地緊挨色,各有特色,綿延不絕長長一街,就吸引人愿意來逛愿意來看,引成鬧市。
走到中心街上,伍妹就與我分離開些,我還擔心她走不動,她說:“好了許多。”蹭蹭地幾步往前走,我忙趕上跟著進了店內,就有人對她說:“小伍回來了。”“哎。”“來,讓你朋友來我這里坐一會,走了半天,休息休息。”小王一陣風似的趕了過來,就說:“姐,帶哥去后面客房吧。”伍妹說:“好。”倆人帶著我穿過店堂向后院走去。剛才店主任帶我去他辦公室時我已注意到,這里其實是北京的典型四合院。它的南面向街的房開了門做商場,辦公室是東邊一排房中的一間屋,里面有炕、有雙人辦公桌,還有一個立式掛衣架子。西邊是廚房。現在,她倆推開北邊中間的一間屋,未進門,就看到有煙拔通向室外,有淡淡的煙裊裊地從煙拔的圓頂下出來升上空。小王推開門,讓我倆進去,室內已暖暖的。一張單人床空空的靠著西墻頂著南墻。南邊有窗,窗上有布簾,窗下有張單人寫字枱,一個椅子。屋內那個爐子旁有桶煤塊。我背對窗問伍妹身體感覺怎樣。她說:“沒事”。院場上有婦女嚷嚷著,今天太陽真好,接著聽到啪啪聲。加入小王聲音:“姨,你辛苦了。”“主任說,上海來的客人,小伍子未來的女婿,今晚在咱這過夜。該的。老天爺也喜歡啊,就曬了兩個來小時,已暖暖的了。”小王“嗯”了聲,拎著暖水瓶,小搪瓷杯進來。“哥,喝水。”“你們別為我忙啊。”我心存感激地說。“不忙。”伍妹說:“那你息著,我們還去工作。”“別忘了去醫務室。”我對她叮囑一句。“姐,你病了?”“沒事。”“是?”“有點發燒。”她倆邊說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