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農歷某月某日辰時,我出生在外婆家所屬的湖南桃江李家坪。爸爸把我的生辰八字刻在那時家里僅有的一個三門柜的右門里面。媽媽和爸爸都說媽媽臨盆時看見蚊帳頂上往下滴血。鄉(xiāng)里老人解釋說這個娃子是文曲星下凡,將來一定有出息。故被取名湘?zhèn)ァN沂莻€女娃子。好在上面已經(jīng)有了兩個哥哥,于是皆大歡喜。
外公外婆家的房子隔著桃花江正對著羞山(又名修山)。人說桃花江是美人窩,而正宗的桃花江美女據(jù)說都來自于羞山腳下。桃花江和羞山有多美,不在此贅述。但我相信每一個去過的人都會對她的美有不同的感受。而在我和我哥哥們的心目中,她就似我們心中永遠的初戀。我相信我內心最原始的真善美以及我所有對生命的熱愛都源自于那山山水水以及田地稻花間給予的靈感。
據(jù)說住在鄰村的我爺爺在鄉(xiāng)下頗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物,功德圓滿,子孫滿堂。爺爺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離著十幾里路。那個時候別說沒手機,鄉(xiāng)下也沒有電話,帶電的東西基本上都沒有。我一落地,大哥馬上被派去爺爺家報信。十歲不到的大哥撒腿就去,不歇氣地跑了十幾里地的路。我爺爺聽到我出生的消息,馬上去挑了一顆上等的水桐樹,親自給我在后院的林子里揀了一個好地兒種下了。他老人家說這是將來要用來給我做嫁妝的。
爺爺去世早,我對爺爺沒什么記憶,我一想到爺爺,就想起這顆水桐樹。我的水桐樹跟我一起長大,從小我就為擁有它而感覺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圍著我的水桐樹轉一圈。它長得比我快多了,我還在蹣跚學步時,它已經(jīng)蹭蹭蹭地串得老高。我去上大學前,特意回老家和它告別,我抱著它又直又壯的樹干,抬頭仰望,凝視著它那遮天蔽日的樹冠,心里有種別樣的激動。
可惜那以后沒多久我的水桐樹就倒下了。我的一個堂兄為了在后院蓋新房把我的那棵樹給砍了。我的水桐樹沒了對我不算小事兒,可我爺爺走時分給我父母的老屋也被至親的親人給拆了,那對于父母來說可真是大事兒。在鄉(xiāng)下,被拆房的事兒有時候是可以出人命的,父親給氣得生病了,我們三兄妹都怕火上澆油氣壞老人的身體,只好都不吭聲,也裝作不在乎。可憐我的那顆水桐樹,我至今也不知道它最終去做了誰的陪嫁。
我們經(jīng)歷過一些不堪的年頭,也丟失了很多比我的水桐樹更寶貴的東西,老家的房子,老家的人,老家的情意,老家門前的河道,老家的天空...... 像我這樣一個早已遠走他鄉(xiāng)的人,我知趣地覺得連嘆息的資格也沒有。現(xiàn)在我渴望有時間和智慧來思考一些事情,腦子里一邊鳴響著葉落歸根的蕩氣回腸,一邊卻又是嫁雞隨雞 嫁狗隨狗般地無可奈何。這些說來話長,暫且不說也罷。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已經(jīng)作古,母親的日子離西山漸近。我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妹,每次見到哥哥們,總感嘆他們老了,好不舍得。以我的輩份,現(xiàn)在回老家都有不認識的小孩冒出來叫我姑奶奶,姨奶奶,聽得有點心慌和無奈。我內心雖依然年輕,還說要倒著活,可是周圍的人都是我的鏡子,我知道歲月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同樣的痕跡。
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我會不自禁地回首。雖因步伐匆匆,回首只見依稀的縮影,但我總盼著可以在繁忙中不斷往前推進的日子里找一個小小的角落用來好好地記載過去,思念故人。不為別的,一為我自己,二為圓我父輩的心愿吧。
想想我從羞山腳下開始走到今天的人生,雖然見了些世面,讀了些文字,卻沒成文曲星,更不是美女。但是今天的我,徜徉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我很知足,很感恩。因為跨越千山萬水之后,我已不再擔心虛度年華,已不怕面對終將被歲月催老的人生,已不再懊惱那些沒有得到的,失去的,曾經(jīng)擁有的種種。我已不求創(chuàng)造偉大,攀登輝煌的最高點,我只想盡我所能,每天快樂地塑造生命中的亮點。
我寫這些文字時,心里在想,我的侄兒侄女這一輩,我們現(xiàn)在社會的希望和未來,他們能領會這樣的故事嗎?我的一對在另一個世界長大的混血兒女,興許就更不用提了。江海后浪推前浪,當前浪平息于沙灘,后浪終會忘卻前浪的蹤跡,最終全然不知道它們曾經(jīng)存在。
在這時刻,我慶幸自己依然是一朵有形的浪花,我的軀體依然立于滾滾潮水,我的大腦依然有憧憬有回憶,更有現(xiàn)在。我每天能吸取天地的精華,盡情感受陽光的親吻。我每天有意識地感受著存在,感受一種平淡又神奇的幸福。我慶幸已經(jīng)四十八歲的我,心里仍有夢想,夢想依稀如昨,是山水的烙印,是父輩的熏陶,是心中愛的源泉。
我感受著這生命的輪回,滿滿的美麗希望,淡淡的失落遺憾。時光牽引著我,我依然繼續(xù)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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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于2014年3月,上海
二稿于2017年6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