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灣酒樓坐落在十字西南角,酒樓有些年代了,招牌斑斑駁駁,顯出了老舊的容顏。老舊的容顏是店家用來招攬顧客的名片,現如今就時興個老字號。
來酒樓就餐的大多是回頭客,酒樓周邊寫字樓住宅樓林立。中午來就餐的大多是穿著各色工作服的員工,晩上來就餐的是穿著家常衣服甚至是睡衣拖鞋的附近居民。
酒樓是上下兩層,樓上兩面臨街,鑲嵌著落地玻璃,窗前坐著一邊吃飯一邊觀光的食客,不光吸引過路人的眼球,也引逗過路人的食欲。
林老板是這家酒樓的常客,他五十歲出頭,在酒樓后面一間寫字樓辦公。他是搞酒店用品銷售的,矮胖,皮膚白里透紅,將軍肚看起來像有六七個月身孕,墜在腰上很辛苦,用背帶褲兜著。頭發謝了頂,露出的皮膚相當的光滑,泛著耀眼的光芒。
林老板是個好客的男人,喜歡在月亮灣酒樓請客。每當來了客人,他就腋下夾著公文包,腆著肚子吆喝著來到月亮灣酒樓,人沒進門肚子先進門了,半天他的禿腦袋才出現,逗得新來的服務員捂著嘴嗤嗤地笑。
傻女子就知道個笑,還不快招呼客人。林老板倒是眼尖,一進門就看見服務員在笑,心里明白在笑他肚子大,也不計較,故意板著臉說道。
服務員吐下舌頭,趕緊引領林老板一干人到座位上坐下來,忙不迭的拿菜單,倒茶水,手忙腳亂的,慌亂中,不是茶水倒灑了就是菜單拿反了。
哎!咱能不能淑女些。林老板乜斜著眼睛,對這幫跟他女兒一般年紀的服務員嗔怪著。
酒樓吳老板正斜倚在吧臺上休息,看見林老板來了就走了過來。吳老板六十歲左右,清瘦,馬臉,高個子,留著偏分頭,蓄著一字胡,不知道是頭油重還是抹了摩絲啫喱水之類的東西,總之是油光水滑一絲不亂。
他穿著中式褂子,中式闊腿褲,懶漢圓口布鞋,走路外八字,小心翼翼地用腳后跟走著,就像小腳老婆走路,索索的往前移。他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電影電視里的漢奸,如果斜挎著盒子槍,再打著綁腿,就是一個現實版的漢奸形象。
老遠的吳老板就謙恭的對林老板笑著,算是跟林老板打了招呼。
鄉黨,把你拿手的菜來幾個!林老板粗聲大氣地對吳老板說,故意在客人面前顯示著他跟這家酒樓的淵源。
吳老板也不吭聲,轉身邁著八字步到操作間去了,服務員還傻傻的舉著菜單在原地站著,瞪著兩只大眼睛,莫名其妙的。老板娘一陣風跑過來,奪過服務員手里的菜單,隔著老遠往吧臺上一拋,訓斥服務員,給你說過多少回了,長點眼色,花崗巖腦袋,不開竅!
老板娘又高又黑又胖,走起路來呼呼有聲,說話聲音不高,聽起來挺溫柔的,但她臉上表情豐富,又是皺眉頭,又是剜眼睛,又是咬牙齒,表示著她的恨鐵不成鋼。
老板娘紋了眼線,瞪眼睛時細瞇眼就有了杏眼圓睜的意思,眉毛也紋了,黑黑粗粗,像爬著兩只毛毛蟲。她一生氣就愛擰眉毛,把兩只毛毛蟲擰得在額頭上來回蠕動,讓顧客疑心毛毛蟲會掉下來落在菜盤子里,趕緊叉了十個指頭護在上面。
服務員剛來沒幾天,臉嫩,挨了訓紅著臉羞愧的小跑著到別的地方去了,老板娘立即換了另外一副模樣,笑吟吟地說,林老板氣色越來越好了。
林老板也不搭理老板娘,跟他的客人說,這家酒樓的老板是從西安飯莊退下來的,藍田人,自古藍田出勺勺客。
啥叫勺勺客?坐在林老板左手的女秘書嬌嘀嘀地問。
傻女子,勺勺客就是廚師,虧你給我當了一年秘書,滿城市的跟著我吃喝,有一天你跳槽了,千萬別說在我這干過。
女秘書眨著假睫毛眼睛,不服氣地說,我又不是此地人,怎么知道這些典故。
告訴你,以后別張口閉口此地人此地人的,我聽著刺耳,你生在陜西長在陜西,陜西的山水養育了你,你就是陜西人,別豬鼻子插蔥生裝上海人,到了你這一代,你的上海基因已經變異了。林老板趁機教育他的女秘書。女秘書把假睫毛眨了又眨,下巴高高的揚起來,表示不屑跟土包子老板計較。
林老板瞅見女秘書那表情,真想替她父母教訓她一頓,轉念一想,人家只是他花錢雇的員工,犯不上討人厭,咽口唾沫忍住了。接著跟他的客人說,藍田的勺勺客可是全國有名,吳老板跟我是哥們,我每次來都不用點菜,只一句話交給他就成了。
話說回來,不是誰來他都親自下廚的,不信你們留心看。嘴里說著,用手往邊上一比劃,服務員站在他身后端著托盤正準備上第一道菜,差點被他打翻。女秘書咯咯笑起來,嘴里嘟囔著,打翻才好!誰讓你多嘴多舌來著。
林老板瞪了一眼女秘書,女秘書趕緊閉了嘴。林老板帶笑嗔怪女秘書,越慣越沒樣子了,那有這樣跟老板說話的。
林老板帶頭拿起筷子,高喉嚨大嗓門跟他客人吹噓這道菜如何如何與眾不同,吃一次忘不了,吃兩次上癮。有人就小聲問,菜里面會不會加大煙殼?聽說有些飯館為了抓住顧客,給飯菜里加哪玩意。
不可能!林老板急了,紅脖子脹臉的就要跟那人理論,被人攔住了。懷疑吳老板就是懷疑他林老板的人格,生意場上最在乎的是誠信,他林老板是最講誠信的人。
身后突然一陣暄嘩,接著嘩啦啦一聲脆響,桌子翻了,碗和盤子碎了一地。林老板是個熱心腸,把個人恩怨放到一邊,忙放下筷子,站起身回過頭一看,一高一矮兩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在那發酒瘋。
高個子黑胖,光頭,臉上坑坑洼洼全是麻子,麻子里灌滿了酒,變成了赤銅色。矮個子白瘦,沒長胡子,臉色發白,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服務員嚇得嚶嚶哭了起來,早有人上樓報告了老板娘原委,老板娘從樓上黑熊似的撲下來,兩手插腰,一堵墻似的橫擋在出口,兩只毛毛蟲眉毛立在額頭上,杏眼圓睜,一副彪悍模樣。
你們這樣的老娘見得多了,喝點貓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借酒蓋臉,不就是想白吃白喝嗎?告訴你們,老娘在這開酒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這個金剛鉆,老娘就不敢攬這個瓷器活!今天不結清飯款就別想出這個門。
聽見外面這樣大的動靜,吳老板戴著白帽子,系著白圍裙,舉著兩只油手,撇著八字腳索索地從操作間出來了,他遇事說話就結巴,鄉鄉鄉黨,有事事好好好商量!麻子臉見吳老板好說話,就來了勁,張牙舞爪地對老板娘說,娘們家一邊去,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
老板娘旋風似的奔到吧臺前,一只腳騰地踩在凳子上,來了個金雞獨立,凳子不堪重負,嘎吱一聲響,眼尖的服務員飛速跑過去,一只手幫她扶凳子,一只手抱住她的大腿用肩膀扛穩了。老板娘一把從墻上拽下來營業執照,抖落掉服務員的手,輕盈地跳到地上,把營業執照對著麻子臉的鼻尖,指著法人,嘴巴貼著麻子臉的耳朵,尖銳地說,看清楚了,法人是張秋菊,張秋菊就是老娘我!
震得麻子臉一個踉蹌,扶著隔壁桌子站穩后,揉著耳朵跟矮個子說,好男不跟女斗,趕緊把錢給她!
矮個子得令后乖乖地付了錢,老板娘倒也大氣,沒讓他們賠償摔壞了的盤子和碗,換了一副笑模樣說,鄉黨,不打不相識,以后來吃飯我給你們打八折。親自把麻子臉送到門口,看見他倆腳下像擰麻花,就給店長使眼色,還不快攙扶叔叔一下。店長伶牙利齒,一只手攙扶一個,叔叔長叔叔短,叫得格外親熱,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很受用,趔趔趄趄口齒不清地說,你老板娘是女中豪杰,佩服!
林老板不光熱心還仗義,擼起袖子本來打算行俠,還沒等他出手,就讓老板娘化干戈為玉帛,他從心里佩服老板娘的幾刷子,悄悄的捋下袖子坐下了。
小聲跟女秘書說,真應該叫咱們的員工學學老板娘的經營策略。女秘書不服氣地反詰他,你的意思讓咱們的員工都變成潑婦?
完了完了,咱倆磨合了一年,也沒達到心有靈犀一點通,失敗呀!
別酸溜溜了,你跟你老婆磨合了二十多年,難到就心有靈犀一點通啦!
林老板一愣,搖搖頭,自言自語說,孔子說的對,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
客人附和著笑了幾聲,低頭吃起飯來。女秘書賭氣的嘟著紅嘴唇,翹著長長的紅指甲,在菜盤子里夾了幾下也沒夾上來菜,看她拿筷子那個別扭樣,坐在她邊上的客人就幫她夾菜,感嘆著,現在的獨生子女,整天的吃洋快餐,會拿筷子的是越來越少了。
林老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女兒,女兒要啥他給啥,就差搭梯子摘天上的星星了。女兒生下來不夠月份,像只小貓,小貓長到二十歲還是柔柔弱弱的,胳膊腿細的像根棍子,小蠻腰只有一尺八寸,走路歪著腦袋,一副弱不禁風模樣。最嬌弱的是她的胃,硬不成,軟不就,粗不成,細不就,嗓子眼細的像根繩子,不吃蔥不吃姜,勉強吃到嘴里,就哇哇的要吐。
女兒的吃飯問題是林老板最頭疼的問題,自從林老板帶女兒到月亮灣酒樓吃過一頓飯,女兒就徹底喜歡上了。女兒在城北上大學,住校,不能夠頓頓到月亮灣酒樓吃飯。星期五下午,林老板早早開著他的奧迪A6車到學校接女兒,然后直奔酒樓,吳老板親自下廚,給林老板千金炒了幾個菜,把千金吃得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吃相把林老板樂得張著大嘴都忘記合攏了。
眼瞅著女兒下巴頦圓了,臉色紅潤了。林老板是個實在人,就更加頻繁地領客人到月亮灣酒樓吃飯,表示著他的謝意。吳老板掙了他的錢,他還樂呵呵的,逢人就夸月亮灣酒樓飯菜好。
星期六早上女兒睡到了自然醒,中午林老板照例用奧迪A6載著女兒到月亮灣酒樓吃飯。到了酒樓門口,車位都占滿了,他開著車兜了幾個圈都沒找到車位,保安過來說今天酒樓承接了婚宴,所以車多。讓林老板把車停到別的空地上再走過來吃飯。
林老板疼惜女兒,不想讓女兒走路,想把女兒放在酒樓門口,等他把車泊好后回頭再一塊進去,又怕女兒一個人站在門口人來人往的不安全,就跟女兒商量到別讓地方去吃飯,女兒嘟著嘴說,不嘛!就要在這里吃,否則我不吃午飯了!嚇得林老板趕緊哄女兒,寶貝,你別嚇唬老爸,好!好!好!就在這吃。
林老板安慰好千金,就給保安招手,保安過來后,他讓保安幫他把車停到前面去,保安公事在身,面露難色,林老板說,沒事,就一下下,我替你值班。保安不知道林老板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又不敢得罪,只好讓林老板幫他值班,他幫林老板去泊車。
林老板在一樓窗口找了空位坐下,半天也沒服務員接待他們,服務員都抽到二樓給婚宴服務去了,一樓只有兩個服務員,根本就忙不過來。林老板敲著桌子吸引來了服務員,點了幾個女兒愛吃的菜,菜端上桌林老板就覺得顏色不對勁,一看就是火候沒掌握好,疑心不是吳老板做的,心想也許女兒覺察不出來,先糊弄過去再說。沒想到女兒的嘴太刁了,第一口就覺察出來不是吳老板的手藝,扔了筷子就跑了出去,林老板怕女兒丟了,趕緊從包里掏出五百塊錢拍在桌子上,示意服務員收了,氣喘噓噓的追女兒去了。
林太太聽女兒說月亮灣酒樓的飯好吃,就埋怨丈夫不帶她去,在林老板印象中,老婆對吃不講究,對穿講究,寧愿少吃一頓飯也不愿舍棄看中的一件衣服。林老板喜歡吃,也喜歡滿足別人對吃的需求,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他給媳婦去了個電話,約好在公司樓下等待,十二點一起去月亮灣酒樓吃飯。
林太太是個見面熟,又沒心沒肺,坐下沒多久就跟老板娘熟絡了。嫂子,別嫌我說話直,你跟吳老板長得一點都不像,沒有夫妻相。
老板娘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來她一年前到北關一個算命瞎子那里算卦,瞎子說她將來要吃兩口井里的水,她回家跟老吳一說,平常很少發脾氣的一個人,把她狠狠地罵了一頓。她莫名其妙,問老吳到底是咋了?老吳說她缺心眼,吃飽撐得沒事干了,算哪門子卦,沒事找事。
后來她才回過神來,瞎子說她一生要嫁兩次,她呸呸呸向地上吐了幾口唾沫,罵瞎子胡說八道。她天性樂觀,罵過也就忘了。
嫂子,你家老吳怕很怕你吧?我看他說話都不敢看你眼睛。林太太看老板娘半天沒說話,就討好她。
兩口子談不上誰怕誰,我們家有分工,他主內我主外。我們家老吳臉嫩,遇事抹不下面子,但是他手藝好,我服他。
吳老板也很服你,他跟我說起你,總是樂滋滋地稱呼你為我們家掌柜的,說這個酒樓全憑你支撐著。林老板插嘴說。
老板娘忽然捂著嘴吃的一笑,說,別看我長得五大三粗,我倆單獨在一起時,我也是小鳥依人呢。
老吳那樣單薄的身子,你依上去,還不把他扛倒了。林老板挪揄道。
老板娘是個話簍子,大概老吳不愛說話,服務員又怕她,整天沒個說話對象,憋壞了,好容易遇到個能說上話的,干脆在林老板對面空桌子上坐下來。
嫂子,你跟吳大哥的戀愛史一定很有趣吧?林太太好奇心很重,把頭往老板娘跟前湊了湊,問。
我們家老吳是個蔫壞,那時候我們在一個飯店上班,都是服務員,他想學廚師,我爸是我們飯店的紅案大廚,他就巴結我爸。那個時候剛有電視機,我們家買不起,單位有一臺,我爸是個電視迷,每天晩上都要在單位看電視,直到看見再見兩個字才罷休。
老吳就在旁邊侯著,我爸站起身他也站起身,用他的二八自行車馱我爸回家。為了送我爸回家,他專門買了一輛自行車。
我爸是個大胖子,體重有二百斤,我的體型隨我爸。老吳瘦的跟個麻桿似的,我爸坐在后座上,他兩只細胳膊根本就壓不住車頭,車頭老往上翹。他騎車技術又不好,怕把我爸摔了,就推著我爸走,單位到我家五站地,老吳就那么推著,緊張加上費勁,衣服都濕透了,也不敢吭聲。
天天如此,送到第三百六十五天的時候,我爸把我叫到跟前,問我覺得老吳人咋樣?我不知其中有詐,就老老實實地說,人挺實在,也很正派。這下上了我爸的圈套,我爸讓我嫁給老吳。
我一聽氣壞了,第二天就把老吳堵在儲藏室里罵了一頓,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說他老牛想吃嫩草,老吳比我大六歲。
老吳是個老實人,就跑到我爸跟前澄清說,他是想學廚師,沒想娶我,再說他家是農村的,也娶不起城里人。
我爸是個倔老頭兒,就認準了老吳做他女婿。我當時跟我同學長安相好,長安長得細皮嫩肉,尤其是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睫毛又長又密,毛茸茸的,還往上翹。我爸說長安是小白臉,靠不住,將來肯定是吃軟飯的貨色,我跟了他指定有吃不完的苦。
我沒敢跟長安說實情,只說想跟他走的遠遠的,越遠越好。長安嚇壞了,問我為什么?說他離不開他媽,他果然沒出息,我一氣之下就嫁給了老吳。
我跟老吳是先結婚后戀愛,老吳在做飯上有靈氣,加上我爸誠心教他,半年后就能獨立做宴席了。老吳真是一個模范丈夫,不光會做飯,還會干家務,家里縫被子洗衣服踩縫紉機看小孩都是他干。我女兒跟他親跟我不親,說我像個男人,一點都不溫柔,還好強。其實我本來沒有這么潑,開了酒樓后逼成這樣子了。
老吳肩上搭著毛巾,撇著八字步從后廚出來了,林老板沒像以往那樣一見他就豎大拇指,夸他的廚藝,而是笑瞇瞇地問,老吳,咱倆的關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跟我交個實底,當初你接送你老丈人是不是打著學藝的幌子,其實是想娶嫂子?
老吳立馬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這事可不敢開玩笑,我當初就是一門心思的想學藝。
老板娘說,老吳雖然有一手好廚藝,可是他不懂風情,直到現在他也不肯哄哄我。
老吳扭捏著說,我們是先結婚后戀愛。
林老板跟媳婦說,瞧瞧!人家兩口子多么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人家雖然外表長得不像,但是人家從骨子里頭像。
林太太撇著嘴酸溜溜地說,是呀,吳老板和嫂子一個下廚,一個招待,配合的多默契,要不然人家的生意咋越做越紅火呢。
老板娘忽然拍著巴掌叫起來,你們快看,林老板和太太長得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服務員嘩的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說,我看鼻子像,都是鷹鉤鼻。
我看眼睛像,雙眼皮,杏核眼。連魚尾紋都一樣多。
我說最像的是嘴巴,都是地包天。
去去去!沒大沒小,越說越不像話了。老板娘把服務員趕走后,笑瞇瞇地說,快吃飯吧,要不涼了。
說完給吳老板使個眼色,吳老板撇著八字步跟在老婆后頭,倆人躲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去了。
這天,林老板帶領一幫人浩浩蕩蕩開向月亮灣酒樓,林老板黑了,將軍肚小了,整個人仿佛小了一個碼。他走到酒樓門口,遲疑地站住了腳。
整個城市都在創建文明城市,臨街的店鋪外墻都裝修成仿古建筑,月亮灣酒樓也不例外,房檐用灰磚青瓦砌成,角上翹起來,各立著一只鳥,門是木格子的,古色古香。令林老板猛一下有些不適應,以為走錯了地方。
林老板有兩年沒來這里吃飯,他女兒大學畢業后到上海發展,他就扔下這里的生意,追隨女兒到上海開分公司。女兒吃不慣上海飯又回來了,他也關閉了分公司殺了個回馬槍。
林老板一行人走進月亮灣酒樓,里面的布局沒啥變化,放眼望去,服務員全是生面孔。老板娘坐在吧臺里面對著他笑,讓他覺得親切。
老板娘指使服務員領著林老板到樓上包間芙蓉廳里,老板娘后腳就跟進來了。林老板說,咦!咋不見老吳?老板娘的眼圈就紅了,假裝趕蒼蠅掩飾著走到窗戶跟前,林老板莫名其妙,沒敢再往下問。
老板娘克制著自己,走過來說,老吳走了一年半了。
不好意思,對不起!林老板忙道歉。
沒事。老板娘帶著哭腔說。
我最后一次來還是吳老板親自下的廚,他得了啥病,才半年功夫人就沒了?
肝硬化晚期,吐血,一次能吐一臉盆。
吳老板家底豐厚,想必家人肯定傾力挽救過他的生命。林老板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低下頭,思忖著。老板娘眨巴著眼睛,硬把眼淚忍了回去。
老吳太要強了,怕我難受,直到咽氣也沒喊叫過一聲,病倒前交給我一個本子,上面記錄著月亮灣酒樓多年來的招牌菜,每種菜的配方,用料順序,每條都記得仔仔細細,不會做菜的人照著他寫的菜譜都能做一手好菜。
他渾身無力有一段時間了,我心粗也沒在意。唉!人已經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老板娘捂著嘴防止哭出聲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本子,遞給林老板,林老板打開一看,原來是老板娘說的菜譜。
吳老板的字很娟秀,像女人的字。很整潔,上面沒有一處是涂改過的,詳細到某種菜的某種用料如果一時買不到,就用另外一種用料代替,味道基本不變。
林老板看不下去了,合上了本子,他看著老板娘,兩年不見,老板娘瘦得簡直不成樣子,臉上的肉不復存在,就剩下了皮,向下耷拉著,鼻子眼睛看起來完全錯了位。上衣寬大的像穿錯了衣服,肩都掉到膀子下了,褲子松垮的能裝下兩個人的腿。
林老板嘆口氣,說,嫂子,你多保重,看你瘦的都成什么樣子了!吳大哥在天有靈他會心疼的。抽時間讓孩子陪著去醫院檢查一下,吃點中藥調理一下。
老板娘帶著哭腔說,不瞞你說,我去查過了,是二型糖尿病。
林老板徹底沒有了食欲,顧及到他的客人,胡亂點了一桌子菜,無滋無味的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