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日一日地長大,村子里發生著些平淡的雞毛蒜皮。這些都和她沒什么關系,不過她的腳漸漸塞不進那雙繡花鞋,這看起來和她有點關系了。
那日母親給她換上新鞋的時候,她倒并沒有不樂意,除了新鞋上沒有花,其他的都是值得她欣喜的。孩子總是因為單純而可愛,她并沒有考慮到,新鞋上腳的那一刻,舊鞋也是要扔的。這樣的感情估計要等她再大一點才能徒增出來。
母親廢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她的腳塞進新鞋中,她感覺到腳趾難以完全伸展開,這種擠壓感讓她迫不及待要到更寬敞的地方蹦上幾下。
當她聽到新鞋在地上磕出“篤篤”的聲音,她心中又是一陣歡欣。其實這聲音是由于母親將鞋底做得過于厚的緣故。母親意識到布鞋最費底,所以盡可能把鞋底做厚,然而這樣穿著并不很舒適。當她鬧騰得累了才發現腳腰酸得厲害,腳趾更是被頂的火辣辣的疼。她忽然開始懷念那雙已經破舊的繡花鞋。她的懷念出于生理需求。
到這年晚夏她開始明白什么叫做思念,那是一種情感需求。頭天夜里母親和她說明天要出去一整天,并希望她在家里乖。困得睜不開眼的她哼哼唧唧應了幾聲,隨腳踢開了覆在身上的被子。第二日醒來她依慣例叫母親,但過來的卻是奶奶,這時候她才想起母親昨晚說的話,瞬時別扭勁兒上來,哭得衣服都穿不上身。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母親背著包出現在了埡口那里,她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
自那以后,她即便是玩也不安心,不時打望一下埡口。一遍一遍問奶奶母親什么時候可以回來,奶奶總說今天會早點回來,她還是忍不住癟著嘴哭起來。因為她記得昨天奶奶也這樣說,但母親連晚飯都沒趕上,還是后來白飯泡點白開水草草了事。
每當飯前,她總會問到答案再動筷子,就像儀式一樣。無論奶奶說早點還是晚點,她最后都是摸著淚兒吃完的。后來她發現奶奶并不情愿這一日日一遍遍重復的問答,她也就不再問那么勤,只是一個人哭。她仿佛那個時候就已經學會了看人的臉色。
她后來知道母親是從城里進了些日用品,再一座山一座山的跑著賣,這樣也能貼補些家用。而且也是自那時起,母親夜里點著煤油燈,奶奶不再讓她省著點用。
整個夏天知了一聲聲吵著,吵到最后也累了。她眼饞門前的那幾樹桔子,終于在一天中午弄到嘴了,那也成了她一直以來喜歡的味道。
尚未見黃的果子酸得進不了嘴,但她吵著鬧著要吃,奶奶也拿她沒有辦法,便由著她去。其實主要是爺爺已經幫她摘下來了,爺爺向來喜歡她那靈動勁兒。
不知道是女孩子天生的心靈手巧還是見得多了也就學會了,她有模有樣的剝開桔子皮兒,連里面的那層透明的嫩皮也一并剝了下來。橘子汁流到了手上,她習慣性嘬了嘬,最后酸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摸到廚房找了一個小碗,但白糖被奶奶收撿在柜子里,她連把手都摸不到,最后只好趁奶奶在廚房的時候央奶奶拿給她。
奶奶嘀咕了幾句,她總是喜歡嘀咕,沒有人聽得清她在說些什么。但還是拿到外面桌上放著,并囑咐她不得弄灑了。
她摳了好一會兒才將有點黏黏糊糊的糖罐蓋子摳開,往碗里加了一瓷勺,未等拌勻,又往里面加了一勺。她平日里吃的糖不多,現在剛好沒有大人在一旁,她喜歡吃糖的本性暴露無遺。象征性拌了幾下,像模像樣用小碟蓋了個嚴實。桌上灑了幾顆大小不一的糖粒,她用手指將它們一一按起來喂進了嘴里。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綻開,她眼睛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幻想著一個地方,有吃不完的糖果,自己住在那里幸福而又快樂。哦,還有母親,爺爺,父親,二姑奶奶,大伯,奶奶。或者再養一群別的什么,那種不用在過年的時候殺掉的。她想著想著有些呆了,等到回過神來,她又想將門前的桔子樹和屋后的柚子樹挖過去,那時她便更加幸福了,再不用一餐一餐要大人們哄著喂。
腌了大概還不到一個小時,她已經迫不及待揭開小碟嘗了一小口桔子汁,咂咂嘴告訴自己可以再喝一小口,于是又端起了小碗往嘴里送,幾瓣桔肉順著汁水滑到了嘴里,她滿心歡喜地將它們含在嘴里舍不得咬破,到后來原本清涼飽滿的的桔瓣被她捂得溫熱干癟。她記著自己沒有刻意去咬它們的,僅僅用舌頭頂了頂,看來大大影響了它們的味道。
于是她決定再喝一小口,并告訴自己這必須是最后一口。碗里的汁水已經不夠充足,她用手指拈起了較小的一塊放進嘴里,沒咀嚼幾下便忙不迭吞咽下去。她開心地要跳起來,但也更加重視之前立下的承諾,她要再多腌制一會兒,那時候定然比現在還好吃。
十分鐘后,她將它們干掉了。她的定力僅僅只剩下十分鐘了。在這十分鐘里,她將墊桌腿的小石頭看了一遍,又用手指循著桌面木板拼接處的縫爬了一遍,最后連小碗上的花紋都轉著端詳了許多遍,用手指撬動小碟的邊緣,讓它們磕在一起發出清脆的瓷器碰擊聲,她又吞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做賊一般,揭開了它,還沒嘗出味道就已經下了肚。舔了舔嘴角殘留的水漬她才記住了它的味道。
晚上母親回來的時候,她還沒等母親坐定,就開始和母親分享今天的快樂。從里間跟到了廚房,一路手舞足蹈,母親雖是一臉疲憊,但也沒有打斷她,由著她說下去,并敷衍地表示了驚訝。她有些不滿意母親這樣的反應,噘了噘嘴跑到一旁踩著地上的影子。家里人是特意囑咐過她不要在晚上看影子或者踩影子的,總之不要進行一切和影子有關的活動。但她今天有點兒不愉快,而大人們也沒有制止她的行為,因為他們都在聽母親說今天怎么提著一筐雞蛋被一群野狗包圍最后成功脫險的。要是擱在往日,她會相當有興趣聽母親說自己在賣貨路上的驚險故事,但這會兒她覺得母親只想著分享自己的故事而不在乎她的新鮮事兒了。
到了睡覺前,母親將她攬在胳膊彎里,迷迷糊糊問她今天有沒有乖,并叮嚀她桔子不要吃多了。母親這么說至少證明她還是聽了她之前在說什么的。她心里感到一點安慰,“嗯”了一聲,便靠著墻邊睡了,母親懷里有點熱。她快睡著的時候,聽到母親坐了起來,并把帳頂的塑料弄得“嘩嘩”響。她知道母親又在消滅帳子內的蚊子了,她是受不到這些蚊子的干擾的,她總是睡得很沉。入夢前,她想起今天好像沒有花費很多的時間思念母親,明天要給母親留點糖腌的桔子。
第二天多摘了些,給家里人喂了個遍,他們無一例外地被酸得直搖頭,表示不再要第二口。只有二姑奶奶被酸過后還是夸她心思空,只是時間腌的不長,要是腌上許多天,說不定就和有包裝的罐頭一個味兒了。她聽后眼睛中又開始閃著光,并又喂了一口,二姑奶奶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皺著眉吞咽了下去,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
和她說了會兒話,二姑奶奶回到自己的園子里忙。她開始急切地等待著母親的歸來,她給母親留著一小碗桔子,并期待著看到母親吃后臉上贊許的表情。她不明白為什么在她吃來酸甜可口的美食,爺爺奶奶他們吃起來卻難以下咽。最后事實證明母親也吃不來,并再次叮囑她不要吃壞了肚子。
之后的好幾天,她都沒有繼續吃那個。她好像不喜歡那種味道了,因為她也吃出了酸,糖放多了又膩。還是一次二姑奶奶問她怎么沒有看她吃腌桔子了,她說她在和家里人一起等桔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