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有時間照顧她,她總是會跑到二姑奶奶那里找到安慰,二姑奶奶那里有成堆的連環畫,有《薛剛反唐》、《楊家將》,還有的她已經記不清楚,不過二姑奶奶總會有耐心給她講解,她很開心有個人愿意放下手里的活兒,特意陪她玩。
不過對于二姑奶奶怎么會識字的問題上,她沒有得到過準確的答案。她曾經問過姑奶奶,是不是上過學堂,念過書,但姑奶奶堅決否認。后來又聽奶奶提起二姑奶奶是念過書的,她也分不清楚誰說的是真的。不過她能看出來家里人都不怎么愿意提及這件事情,她也就不再逼著問了。
母親終于在農忙的時候停止了出門賣貨,但她還是不能整天見到她。外面正午太陽毒,下午蚊子多,母親出去干農活基本不帶她。仿佛是為了找到充分的理由把她留在家里,母親開始教她寫寫畫畫,并每天都有一到兩面的作業任務。
最初連筆都捏不穩,她還覺得新鮮。到筆能捏穩的時候,她稚嫩的中指總是被磨得紅腫,這時她才知道這不是一件簡單而有趣的事情,并且極有可能沒個盡頭。
母親其實并沒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二年級都沒上完,便不得不輟學為家里出一份力。但好在一年級將基本的拼音都教完了,還有一些阿拉伯數字及部分漢字。母親將這些都記得格外清楚,到如今還能說出哪首詩在書的第幾頁。母親在她眼里無疑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
母親總會在本子的第一格寫上范字,再手把手教她寫第一行,余下的都是她自己的任務。不知道是由于母親農活干的多了手勁大,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在教她的時候,總是將她的手捏得生疼。她也向母親表示過手上的不適,母親卻只做得到略微的調整。若不巧寫了一個歪斜的字,母親會捏得更緊。到后來她也就不再提意見了,因為她能感受到母親的為難。
寫“1”的時候,她還沒有感受到為難,然而同步進行的拼音字母“a”確實讓她舉步維艱。這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她后來對語文和數學的兩種態度。
不久后她又在寫數字的時候碰到了硬茬。她寫的數字“3”從來站不直,往往都是趴在作業本方格分隔線上。這讓母親很是惱火,讓她持續多日寫這一個數字,并加大了作業量。
燥熱的天氣里,她提筆便是哭嚎,這更是給母親火上澆油。母親一面兇她一面對爺爺說這孩子將來不是讀書的料如何如何。爺爺總說她還小,眼神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神秘與俏皮。爺爺對她總是毫不掩飾地表示滿意和歡喜。
終于在一天早晨,她向母親提出將來不讀書要上坡挖地的志向,這讓剛干完活回來吃早飯的母親不能接受。扔下剛端起的飯碗就準備將她拖進房里教訓一頓。爺爺一個箭步沖過去將愣怔的她護在懷里,奶奶在一旁說的勸架的話幾乎沒有人聽清。被爺爺攔下后,母親放棄了將她拖到房中,又在外面柴垛里找細竹條。爺爺看母親還沒有罷休的意思便呵斥了一身,母親這才折身回來,但嘴里吵得更兇。
爺爺作為一家之主還是有著相當的威嚴,這讓母親輕易不去違背他的意愿。但母親明顯的不甘心和難堪都從嘴里蹦了出來,震得樓板都在響。爺爺沒有再去制止母親,將她抱在懷里,一只手往嘴里挑著飯。
一場風波后,她紅著鼻子眼睛從爺爺腿上下來,爺爺身上的汗味和她剛剛嚎啕大哭催出來的汗混在一起,卻讓她感到舒心和安穩。作為農民家的孩子,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味道。不過她的身上多了一種薄荷痱子粉的味道,那還是幾個叔叔沒有用完的。她并不喜歡它,因為它總意味著快要關燈睡覺,而汗味才是玩耍的味道。
早飯母親沒吃多少,臨上坡前還對她表示了最后的威嚴。她盼著母親早點出門,因為她的耳朵已經快要發生耳鳴了。母親前腳跨出門檻,她就已經抬起頭停止了手中正在寫的作業,看到母親徹底消失在門框里,她索性放下筆,用力摔打著作業本。這樣的小反抗看起來無力卻讓她暫且順心。
她將所有的惱意都匯聚在手上,很不幸地將剛削好的鉛筆尖摁斷,也將作業本劃破。在驚慌中她感受到了不可言說的快意。她知道這一切都將逃不過母親的懲罰,但她還是在心里感到自豪。
斷了的鉛筆頭在作業本上寫出了重影字,寫到最后將橫斷面磨圓了,字體又粗又大,快要從一個個的框里爬出來。但她還是奮筆疾書,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最后她像欣賞杰作一樣又把每一個字看了一遍。
完成這些她就出去玩兒了,作業本攤在小小的桌子上。平日里她都將它合上,仿佛是為應對母親的檢查設立的一道防線。這次她一點兒也不想畏畏縮縮,她要向母親證明自己不是個喜歡讀書更不是個適合讀書的孩子。
然而中午母親破天荒沒有檢查作業,甚至看都沒看那攤在桌上的作業本一眼。她甚至在小桌旁晃悠來吸引母親的注意,但母親還是不被影響,并喊她過去喂她吃飯。她感受到了挫敗感,之前的自豪煙消云散。她摸不透母親現在的心思,也不敢再招惹,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到了母親的身邊,但她心里仍舊慪著氣。母親只字未提早上發生的事,讓她困惑又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