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丕
1?佛羅里達之夜
1942年5月4日，星期二。當天凌晨，排水量769噸的德國海軍潛艇U-333抵達位于美國東海岸的目的地，為了完成這次遠航，它在大西洋中部接受了燃油補給，其間還發生了與補給潛艇相撞的意外，導致艇首受損。白天，潛艇就坐沉在溫暖的佛羅里達東南海岸的海底，等到夜幕降臨后才浮出海面，艇長彼得·克雷默中校（Peter Cremer）和他的43名部下輪流爬上潛艇指揮塔呼吸新鮮空氣，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直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們已經把黑漆漆的歐洲大陸遠遠甩在身后，”克雷默后來報告說：“然而在這里燈光浮標依然閃爍如常，朱庇特灣的著名燈塔仍然發出圓錐形的光柱掃過寬廣的海面，我們正沿著一條明亮的海岸公路航行，數不清的汽車正在公路上奔馳，用車燈將路面照亮。我們能夠辨認出岸上的高檔旅館和廉價酒吧，試著讀懂那些若隱若現的霓虹燈招牌……這一切竟然發生在戰爭爆發五個月后！在這片泛著亮光的海面上，新大陸那無憂無慮的燈火將船只的輪廓映襯在我們眼前，那是如此得清晰以至每個細節都暴露無遺，堪比市面上銷售的船舶識別目錄。看著這些船我們想說：請你們自求多福吧！我們必須把它們都送到海底去。”
克雷默中校和他的這艘VII型潛艇千里迢迢橫渡大西洋，可不是為了觀賞美國東海岸的夜景，作為德國潛艇部隊司令卡爾·鄧尼茨海軍上將手下最得力的艇長，克雷默在整個戰爭期間始終是盟國護航船隊的夢魘，他的潛艇上裝載著14枚魚雷還有水雷，這些致命的貨物只有一個用途，擊沉U-333遇到的每一艘盟國艦船。次日，克雷默取得了他在美國東海岸的第一個戰果，擊傷了13000噸的油輪“爪哇之箭”號（Java Arrow），緊接著11000噸的無武裝油輪“哈爾塞”號（Halsey）和一艘較小的貨船也成為U-333的獵物，美國海軍PC-451號驅潛艇曾經追逐過U-333，但這頭狡猾的海狼成功溜走了。除了U-333外，在美國東海岸還有其他德國潛艇在享受狩獵的樂趣。后來德國潛艇兵們將1942年上半年在美國沿海的作戰稱為戰爭中的第二個“歡樂時光”，而第一個“歡樂時光”是在1940年，當時德國海軍首次在英國周邊海域實施狼群作戰，給不列顛的航運帶來了一場災難。
2?不宣之戰
到1942年5月，美國已經參戰五個月了，但它的防御能力仍然需要時間加以激活。當1941年12月7日美國太平洋艦隊在珍珠港遭到猛烈攻擊時，還有很多艦艇封存在美國西海岸，而海軍部在進行戰爭動員時行動遲緩，實際上在1942年的前六個月里，美國東海岸處在不設防狀態，使得德軍潛艇有機可乘，在從紐芬蘭到加勒比海的漫長海岸線上擊沉了數以百萬噸計的盟國和中立國船只，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形容這是“一場恐怖的屠殺”。然而，盡管美國東海岸的防御是如此脆弱，但在珍珠港遭到襲擊之前很久，美國海軍就已經在大西洋上展開行動，面對戰爭威脅。根據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所堅持的援助英國的政策，英美兩國海軍部就美國軍艦協助保護北大西洋航運達成默契。美國海軍作戰部長哈羅德·斯塔克海軍上將（Harold Stark）曾在1941年4月4日宣稱：“大西洋上的形勢顯然非常嚴峻。”羅斯福總統則在5月27日發出警告：“這場戰爭正在接近西半球的邊沿，距離家園近在咫尺。”基于對戰爭前景的擔憂，美國人開始有所行動，美國海軍的巡邏機為航行在紐芬蘭和冰島之間的護航船隊提供警戒，1941年7月，一支美國海軍陸戰隊分遣隊從英軍手中接管了冰島的防務。
盡管美國依舊保持中立，但在大西洋上，在美國和德國之間，一場沒有宣戰的戰爭已經悄然開始，而最先扣動扳機的是德國人。1941年9月4日，正在大西洋巡航的美軍“格里爾”號驅逐艦（Greer，DD-145）遭到德軍潛艇U-652的攻擊，羅斯福總統立即譴責這是一種“海盜行為”，并授權美軍戰艦可以向任何襲擾美國航運的艦船開火。1941年10月17日夜間，美國人流下了第一滴血，驅逐艦“卡尼”號（Kearny，DD-432）在為一支慢速船隊護航時被德軍潛艇U-568魚雷擊中，雖然該艦免于沉沒，帶傷返回港口，但11名艦員遇難。僅僅兩周后，即10月31日，悲劇進一步升級，驅逐艦“魯本·詹姆斯”號（Reuben James，DD-245）在執行護航任務時被德軍潛艇U-552的魚雷炸成兩段，沉入海底，死亡人數多達115人，這一襲擊事件震驚了美國公眾。同時，自二戰爆發以來已經有7艘美國商船被德軍擊沉，而合眾國政府居然還在維持中立。
在1941年12月7日那個致命的星期日早上，當日軍艦載機橫掃珍珠港時，毫無準備的美國人也被無情地拋進了戰爭的漩渦。德國和美國一樣感到震驚，消瘦而嚴肅的日本陸軍大臣東條英機大將沒有向阿道夫·希特勒透露他在遠東不斷擴大的戰爭計劃，也沒有告知德國盟友將對珍珠港發動襲擊。德國最高統帥部對于這一突發事態感到不知所措，但沒有人比潛艇部隊司令鄧尼茨更加感到驚訝。自戰爭爆發以來，希特勒一直禁止德軍艦艇在美國沿海展開作戰，也不得擊沉美國軍艦，但在珍珠港襲擊次日的12月8日，德國海軍總司令埃里希·雷德爾海軍元帥（Erich Raeder）通知鄧尼茨上述禁令已經被取消了，而后者極為渴望將戰場擴大的西半球。
3?籌劃遠征
當納粹德國在12月11日對美國宣戰時，鄧尼茨恰好有兩種新型潛艇可以用于遠程奔襲，一種是排水量1100噸的IX型遠洋潛艇，另一種是排水量1700噸、被稱為“奶牛”的XIV型補給潛艇，可以為遠離基地的潛艇進行海上加油。鄧尼茨立即開始思考新的作戰構想，正如他在一戰的最后一年中思考狼群戰術和夜間水面攻擊戰術。自1939年9月以來，德軍潛艇已經對英國的海運線進行了兩年多兇猛的打擊，現在鄧尼茨準備在美國東海岸復制他的勝利。作為一戰時期的潛艇老兵，鄧尼茨相信他的作戰行動將比1918年夏季那次草率的封鎖行動更具破壞性，在那時3艘德軍潛艇在美國海岸擊沉了美軍巡洋艦“圣迭戈”號（San Diego），擊傷了戰列艦“明尼蘇達”號（Minnesota），還擊沉了28艘貨船和超過50艘諸如拖船、駁船、游艇、摩托艇之類的小型船舶。后來美國官方歷史學家評論說：“提爾皮茨上將在1918年發動的海岸戰役相比1942年鄧尼茨上將的惡行簡直是微不足道。”
鄧尼茨向希特勒請求從地中海戰區抽調12艘遠洋潛艇派往美國沿海，他準備用“一連串響亮的鼓聲”熱烈歡迎美國人的參戰。然而，元首不愿意削弱軸心國在地中海的力量，只批準抽調6艘潛艇。即便是希特勒答應了他的請求，鄧尼茨當時恐怕也沒有足夠數量的潛艇遠征美國。在1941年底，鄧尼茨麾下有91艘潛艇，有55艘可以作戰，但其中60%正在船塢里進行改裝或維修，有22艘正在海上執行任務，實際上僅有3艘可以立即出動。這個事實讓鄧尼茨深感沮喪，他在1939年曾向希特勒表示，只要擁有300艘潛艇就能置英國于死地，但他可用的兵力從未達到如此規模，鄧尼茨只能利用手頭現有的資源實施新的戰役。
1941年12月，鄧尼茨決定派出5艘IX型遠洋潛艇橫渡大西洋，前往美國海岸進行為期六周的戰斗巡航，這些潛艇將在兩周內做好出擊準備。鄧尼茨將5位艇長召到他的辦公室，親自對任務進行說明，他們是U-109艇長海因里希·布萊希羅德特上尉（Heinrich Bleichrodt）、U-125艇長烏爾里希·福克斯上尉（Ulrich Folkers）、U-123艇長萊茵哈德·哈德根上尉（Reinhard Hardegen）、U-130艇長恩斯特·卡爾斯少校（Ernst Kals）和U-66艇長里夏德·察普少校（Richard Zapp）。鄧尼茨要求艇長們在抵達預定作戰位置之前不得攻擊任何船只，除非目標噸位超過10000噸，他們要避免被盟軍發現，并盡可能地達成突然襲擊。鄧尼茨確信美國的海岸防御仍是雜亂無章、缺乏組織的，他希望艇長們能夠制造最大的轟動效應。當鄧尼茨宣稱他把這次行動命名為“擊鼓”（Drumbeat）時，艇長們嚴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德國海軍在法國占領區比斯開灣沿岸港口修建的混凝土潛艇洞庫到1941年底時已經陸續完工，作為即將出征美國的潛艇之一，哈德根中尉的U-123在洛里昂港（Lorient）的新洞庫內進行出航準備。出于保密目的，鄧尼茨沒有透露太多的任務細節，但是潛艇上所有空間都被利用起來，最大限度地裝載了燃料、食物和彈藥，還有15枚魚雷，讓艇員們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高高瘦瘦的哈德根上尉后來回憶說：“我們都得到一個密封的信封，只有在接到特別的無線電信號后才能打開，我們只是被告知潛艇將要進行一次遠程巡航。”盡管潛艇上已經十分擁擠，但還是要騰出位置搭乘一位來自宣傳部的戰地記者，戈培爾博士絕對不會錯過如此勁爆的新聞素材。
4?狼群出穴
按照計劃，首批出征美利堅的5艘潛艇將在12月的第三個星期陸續啟航，最先出發的是U-125，它在12月18日離開基地。哈德根選擇在12月23日出發，他不想在平安夜離港，因為他的艇員們很可能在那個夜晚喝得酩酊大醉，或為思鄉之情所困擾。出發當天，許多人聚集到碼頭歡送U-123，來自附近兵營的陸軍士兵們為艇員們帶來一棵圣誕樹和一塊蛋糕，并致以簡短而真誠的祝愿，不少人流下了眼淚。隨后，伴隨著軍樂隊演奏的《向英格蘭進軍》的旋律，U-123解開纜繩，離開泊位，沿著斯科夫河口駛向比斯開灣。次日，U-123下潛到水下50米處，全體艇員一起慶祝圣誕節。哈德根艇長朗讀了贊美詩，眾人齊聲唱起圣歌，和著節拍輕輕擊掌，之后艇員們紛紛打開從家鄉寄來的禮物，機械師里夏德·阿姆斯泰因（Richard Amstein）表演了手風琴獨奏，狹小的艙室內其樂融融。在慶祝活動之后，潛艇浮出海面，向西航行，在離開比斯開灣進入大西洋后，哈德根通過無線電與位于洛里昂郊外的鄧尼茨司令部取得了聯系，并接到了開啟信封的暗號。
鄧尼茨計劃首批5艘潛艇將在加拿大圣勞倫斯河口（St. Lawrence River）至北卡羅來納州哈特勒斯角（Cape Hatteras）之間的海域展開獵殺行動，所有潛艇在抵達預定位置后將等待鄧尼茨的最后命令，然后同時投入攻擊。哈德根的巡航區域時紐約外海，巧合的是他在1933年曾作為一名年輕的海軍士官生造訪過這座美國大都市。哈德根通過揚聲器向全艇官兵宣布了此次巡航的目的地，艇內立即歡聲鼎沸，阿姆斯泰因后來回憶：“只有少數人擔憂我們能否完整地返航，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興奮異常。”當參加“擊鼓”行動的5艘潛艇接近預定目標海域時已經是1942年1月初，鄧尼茨計劃在1月12日下達攻擊命令，但是在1月2日他違背了自己定下的行動規則，命令正駛向紐約的U-123在濃霧中改變航向，前往紐芬蘭（Newfoundland）以東約200海里處攔截一艘希臘貨船。哈德根在指定海域發現了目標，但是兩艘加拿大驅逐艦的出現破壞了他的計劃，考慮到這里海水深度較淺，不利于潛艇機動，哈德根不想冒險失去自己的潛艇，于是放棄攻擊并悄悄撤退，這次臨時行動讓他深感不爽，U-123為此多走了300海里彎路，消耗了不少燃料。
1月12日，哈德根的懊惱得到了補償。當天，U-123航行至馬薩諸塞州科德角（Cape Cod）附近海域，距離預定巡邏海域尚有一段距離，一艘單獨航行的英國貨船，9100噸的“希克洛普斯”號（Cyclops）闖進它的視野，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目標，于是U-123用2枚魚雷將其擊沉，在作戰正式開始之前就搶先拔得頭籌。“希克洛普斯”號的180名船員中除2人外都成功登上救生艇，但在獲救前有84人在北大西洋冬季的寒風中凍死了。1月14日，所有5艘潛艇都抵達了預定位置，隨著一道從法國海岸傳來的電波，死亡的鼓聲開始在美國東海岸的海底響起。
5?殺戮海岸
正如鄧尼茨所期望的，他的海狼們在美國東海岸掀起一股擊沉狂潮。1月13日，卡爾斯少校的U-130在圣勞倫斯灣（Gulf of St. Lawrence）擊沉了挪威貨船“弗里斯科”號（Frisco），八個小時后巴拿馬貨船“弗里亞爾·羅科”號（Friar Rock）又在同一海域遭U-130攻擊沉沒。哈德根繼續增加他的擊沉戰績，在1月14日清晨，U-123在距離長島莫陶克角（Montauk Point，Long Island）約60海里處以水面攻擊方式擊沉了9600噸的油輪“諾爾尼斯”號（Norness）。當天晚上，哈德根大膽地指揮潛艇靠近紐約灣入口，當時擔任瞭望手的霍斯特·馮·施勒特爾（Host von Schroeter）描述道：“我們能看到汽車沿著海岸公路飛馳，我甚至能夠聞到森林的味道。”哈德根也報告了自己的觀感：“簡而言之，他們毫無防備……畢竟戰爭正在進行中。在我眼前是一條燈火通明的海岸線，在科尼島（Coney Island）附近，我們可以看到摩天輪和旋轉木馬。所有船只都開燈航行，各式各樣的航海燈閃爍在海面上，對我來說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現在，德軍潛艇可以不受阻礙地靠近美國海岸，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輕松地選擇目標下手。1月15日，哈德根擊沉了油輪“科英布拉”號（Coimbra），1月17日又擊沉了貨船“圣約瑟”號（San Jose）。察普少校的U-66在1月18日終結了油輪“阿倫·杰克遜”號（Allan Jackson）的性命，很快又有1艘油輪和3艘貨船成為這頭海狼的獵物。1月19日，U-123在晝間攻擊中擊沉了3艘商船，擊傷1艘。按照先前的作戰習慣，哈德根在白天會選擇坐沉在海底，夜間再上浮出擊，但他發現在這里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美國海岸根本是不設防的。屠殺繼續進行，U-130在布雷頓角（Cape Breton）以南海域擊沉了油輪“亞歷山大·霍格”號（Alexander Hoegh），在向法國返航之前它又擊沉了2艘貨船和4艘油船。察普的U-66擊毀了1艘油船和3艘貨船，布萊希羅德特上尉的U-109擊沉了加拿大油輪“蒙特羅利特”號（Montrolite）和3艘貨船。1月19日，哈德根的U-123在新澤西州五月角（Cape May）附近海域用最后一枚魚雷攻擊了油輪“馬來”號（Malay），但未將目標擊沉，“馬來”號后來帶傷返回港口。因為魚雷耗盡，U-123開始向法國基地返航，在歸途中又用火炮擊沉了3000噸的貨船“庫萊布拉”號（Culebra）。
當參加“擊鼓”行動的首批5艘潛艇結束狩獵返航時，已經有23艘商船在美國東海岸沉入海底，總噸位達到150000噸！其中哈德根的戰績最為突出，U-123此行總共擊沉了9艘船，共計50766噸。鄧尼茨欣喜莫名，向U-123發來賀電：“致擊鼓者哈德根：干得漂亮！你鼓打得不錯。”不久，一枚騎士十字勛章就掛在了哈德根的脖子上。當U-123于2月9日返回洛里昂時，哈德根和他的艇員們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在返回基地后，參加首輪遠征的艇長們使鄧尼茨確信美國海岸是一個理想的狩獵場，他們建議鄧尼茨擴大戰役規模，并在美國沿海實施布雷。實際上，鄧尼茨已經在著手向美國東海岸派遣更多的潛艇，受到兵力限制，在美國海域同時巡航的德軍潛艇從未超過12艘，但足以對進出港口的商船造成致命的威脅，對德軍潛艇來說第二次“歡樂時光”將持續數月。（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