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全境在經歷的短暫的一年的和平之后,兵亂還是趁著風雪的掩護悄然推進了。蕭繹其時仍在龍光殿論述《老子》經義。在得知魏兵壓境之后,只是短暫地將其中斷,先后征召王僧辯與王琳入京赴援。
但朝中內外不過戒嚴了幾日,他又重拾書卷,繼續講學。“臨亂而不危方是圣人本色,張皇失措只會叫天下人看輕了他。”蕭繹如是想到。
他并非對于眼前的危險一無所知,當他站在城樓上,看著南國百年一見的紛飛大雪之時,就早有了預感,只不過絕望這種情緒到了極點,反倒是不顯不露的。
前幾日,有一顆流星忽而墜落在城中,砸毀了數間民屋。蕭繹得知此事后,親率太史令前去查看。他問太史令,“眼下這兆示是吉是兇?”
太史令支支吾吾,不敢應答。蕭繹亦是愴然,自言自語道:“這還需問么?還需問么?”他命下人取來蓍草,自己親自占卜。卦成,又以龜甲占卜加以印證,隨后便全棄在地上,無人敢上前問詢,只聽到一個凄涼的聲音:“吾若死于此地,豈非命乎?”
他命左右各皆散去,只留下親信太監朱買臣留待身邊。“買臣,我數月前夜觀玄象,視之歲星在井,熒惑守心。恐有大亂起,今果現于世矣。天命誠不我欺!”
朱買臣見皇上如此,不知如何提振其心。只得說道:“此皆宗懔、劉懿等賊子所致,若非當初他們執意定都江陵,圣君眼下又怎會深處險境,依老奴看來,唯有殺此二人,才能告慰天下。”
他雖是楚人,但當時也是力主遷都建康的。他代表了眼下江陵士民中的大多數,將宗、劉二人視作因私忘公的奸賊,必欲殺之以泄恨。
“罷罷罷,定都之意,皆出于我,他二人又有何罪過?”
朱買臣見狀也就不再說話。他想不明白:“官家平日里動輒因為一些小事就遷罪于他人,為何在此存亡之際反倒竟能夠自省其過?最近幾月以來,皇宮內接連出現墻壁倒塌,宮門毀壞的現象,我勸其修繕,官家也是不允,只是反復說道,“要聽任自然,不可違背天命。”人事即寓于天命,自然又豈是不許人為之理?”
蕭繹突爾撕掉袍服上的衣角,咬破手指,用鮮血在絲帛上寫了幾個字遞給朱買臣。“你將這份帛書,交給王司徒。”
朱買臣接過一看,只見其上赫然寫著:“吾忍死待公,請卿速至。”朱買臣讀罷,已是涕泗橫流,不能自制。哽咽道:“老奴定日夜兼程,送至司徒軍中。”
朱買臣當天夜里便悄悄縋下臣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蕭詧和魏軍的包圍,接連幾個晝夜,不停趕路,終于是將蕭繹催促請援的詔書送達至王僧辯軍中。
不料王僧辯看后卻婉言道:“行軍打仗,不同于傳遞書信。若日奔夜襲,強行急馳,縱然早些趕到,可士卒到時均亦疲乏至及,對于王事,亦是無益。”
朱買臣聞言憂心忡忡,他未曾外出監軍,不曉軍事,也不知王僧辯此言到底有幾分實幾分虛,更不敢當面質疑他,擔心他一怒之下,故意拖延行程,自己反是害了主子性命。只得在心里默默祈求江陵軍士,能再奮勇堅持一段時日。
朱買臣不知道的是,不論是從建康奔赴的王僧辯,還是自廣州馳援的王琳。
縱然早個三五日到達江陵,也是無用。二十六日,胡僧佑率軍出戰,戰敗。二十九日,胡僧佑再戰,蕭繹親上城樓督軍,仍是無用:僧佑將軍肩負流矢身死戰場,西門守卒暗開城門迎接魏軍。
梁軍的潰敗快得超乎想象,好似合抱之木驟然倒于西風之將起,千里之堤忽而決于大浪之未及。其實這都是表象,若往深了看,往里了探。才知這參天大樹早就被蛀蟲鑿得內里中空,這百尺高堤早就為蟲蟻啃得滿目瘡痍。是經不起一絲一毫的折騰,也受不住一斤一兩的負重。
梁帝在敵軍方破城門之時,就獨自一人佇立在藏書閣中,他穿行在高上屋頂的書架下,游走在淹沒四方的籍海間。他拿出一本《禮記》,看到其中的《曲禮》一篇,倏爾憶及往事:“幼時父皇讓我背誦《曲禮》,在座諸皇子無一人能背,唯有我一字不漏,盡皆熟記。縱然我聰明穎悟,早早便識得了這些圣賢書,又有何用!”
繼而再往前緩緩而行,是一部《論語》,旁邊還附有父親所作的《孔子正言》,蕭繹想來自己年輕時亦頗為仰慕孔子,立志效法先圣,而今再看,是如何不識正道邪!
皇帝又往前走了走,翻開一本《莊子》,見得其中《養生主》一篇,首先映入他的獨眼之中的便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這段話。
“殆矣!殆矣!”蕭繹忽而兩手抓住莊子,狠力拉扯,頓時將其撕得粉碎,殘頁廢紙零散地搭在他的冠冕之上。
守藏使是一位須發盡白的老者,他見蕭繹如此失態撕毀經籍。也不多說話,只是默默地蹲在地上,將《莊子》碎片一一拾起,整理好,依舊放歸原處。
蕭繹繼續往前,終于是走到盡頭,最里面的,都是他自己的著書,他首先翻開最為得意之作《金樓子》,陰陽怪氣地念道:“先生曰:余于天下為不賤焉,竊念臧文仲既歿,其立言于世。曹子桓云:立德著書,可以不朽。杜元凱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幾。”
他一遍念誦,一邊狂笑:“此人是何癡愚也!”
“拿火來!”蕭繹勃然變色,尖聲吼道。
守藏史卻無動于衷,只是不住地嘆息:“陛下至于今日,當求諸于己,是何反還苛責經典?”
蕭繹見一個小小的守藏史竟敢違抗圣命,一把將擋災眼前的這位老者推開,自己親去取了一束火把來。走到排排書架之前,將前圣所著,一一點燃,火光映出了他扭曲的面貌,既是流淚,又在狂叫:“文武之道,今日盡矣!文武之道,今日盡矣!”
守藏史亦是痛哭:“陛下可曾記得,這些經籍都是您以往愛若性命的。多方尋找,遍尋名士才以浩浩十四萬卷堆滿這整間樓閣!”
“蕭世誠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此物害人,我故除之。”
說完,便將火把往遠處用力一擲,整座樓宇當中頓時躥出了千萬條火蛇,舞動著,狂歡著。而蕭繹至死都立在原地,看著古今圖書在煙火中消失無蹤。
守藏史亦不肯走,他在火灼煙熏之中呼喊奔走,直到死時懷里扔擁抱著幾卷經籍的余灰。
魏人找到梁國皇帝的遺體之時,只剩了一具燒焦的骨架。蕭詧將他叔父的骨頭挫成灰燼,拾去泡了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