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東王決意稱帝之時,陸納擅殺欽差,反叛朝廷的消息還未傳至江陵。蕭繹當時分析形勢,雖然東有強齊高洋陳兵淮揚,覬覦江南,但國中精銳,盡處下游;西有八弟蕭紀盤踞益州,虎視眈眈,但早有重兵,屯守險隘;北有兄子蕭詧勾結黑泰,窺伺重器,但宇文黑獺,未必便肯相助。
蕭繹因此自覺國中局面已較先前安定,便想著早日把自己冕旒上的貫玉多添幾個;把自己朝服上的龍紋多繡幾只。因而在部下恰如時機地呈上請求稱帝的奏表之后,他也就不再強拒,扭捏了一陣之后,終于是成了名正言順的國中之主。
稱帝的一切事宜都是順理成章的,無非是增改了一些封謚、新置了一些法器,司禮的官員早就收拾妥當了,只在眼巴巴地等著蕭繹登上皇位。
若說唯一具有爭議之處,也就是定都的問題,尚書左仆射王褒、黃門侍郎周弘正是力主還都建康的一派,也代表了大多數自建康而來的逃臣的意向,但站在領軍將軍胡僧佑、江陵令宗懔和御史中丞劉懿這一邊的湘東舊臣俱是土生土長的楚人,只愿定國于江陵,大多不肯離鄉,便對著蕭繹說道:“金陵王氣已盡,凋荒至極,不復龍虎之象。東人勸下,不過是念及舊土,一己之私,非為國計。”蕭繹思來想去,拿捏不定,便請來方士杜景豪占卜,卻不知杜景豪亦是江陵人士,又怎會不存一點私心?更何況若云還都建康,豈非把荊州的顯貴都給得罪了?便擅自改動了卜辭,就還都建康一事,把吉卦說成是兇卦。蕭繹本就覺建康而今盡是凋敗之象,遠不如江陵一片盛景繁茂,實在不愿遷都于彼。而占卜的結果又使他更為相信:自己的偏好是合于天意的。內心便愈加堅決下來,仍舊都于江陵。縱是天不佑楚,那也只能任其自然。
登基之后,他把國號從太清六年改為了承圣元年,賜給爵位,封賞百官。在冊立蕭方矩為太子之時,特意想到了先前的世子蕭方諸,追謚他為貞惠世子。他其實并不太喜歡現在的太子蕭方矩,覺得他孱弱寡斷,遠不如蕭方諸更得他歡心,也不如他最先的世子蕭方等——這人本來是挺好的,只可惜偏偏是那惡妃徐昭佩所生。
又如往常一樣大赦天下,凡犯罪的各級官員以及士人,俱皆釋放。以示自己的仁德寬大和愛才惜才之心。這些囚徒中只有王琳一個人例外,只有他仍在四面高墻的圍困中等候死亡。蕭繹不讓任何一人和他靠近,因而他對外面幾個月來發生的事全然無知,更不知道自己的長史正領兵造反,也就無從思考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到底是吉是兇了。
但世事偏就是如此不偏不倚,一定要在一個人春風得意之時,造出一些令人沮喪之事,來平和一下人心之上稱量喜怒哀樂的秤桿。蕭繹方才享受著皇帝的名號不過數日,就接到奏報,王琳的長史陸納殺掉他派去的欽使,又糾集舊部在湘州造反,已有多名州府長官死于反賊之手,各地大大小小的山賊草寇又都趁著此時紛紛起事。
這多多少少敗壞了他的興致,當他聽說反賊“援舉義旗”的訴求是希望釋放王琳之時,不禁暗笑,王琳底下這班子人都是猥瑣鄙夷之輩,謀反也就罷了,興兵的借口都是這么江湖氣重,他們大可說他蕭繹不忠不孝、奪位不正,沒想到竟找出了這么個荒唐的名目,看來軍中也是無人了,竟想不出個冠冕堂皇正當光明的理由。
如此興師動眾,不過為救一罪人,用這種名義興兵難道這樣會有人響應么?
蕭繹從一開始就未在此事上有過多擔憂,更不會因一群人鬧事而改變了對王琳的處置,堂堂天子若因幾個毛賊而收回成命,簡直天威掃地。
今天是個頗有雅致的日子,他已約定好了眾臣,在龍光殿講述《老子》經義。就急急讓中書擬下一詔,責令湘州附近州郡的軍府發兵圍剿,自己則徑直往龍光殿去。
此次講義由顏之推執經,他因心中掛念友人王琳的安危而見惱于蕭繹,已有數月未得蕭繹召見,如今突而被蕭繹傳令執經,讓他頗覺詫異,想來天子也是一時興之所至,忘卻了先前的不快。
至于講題,預先未有公布,但在蕭繹心中早已定奪,既然此番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講,自然少不了去解析修身理國之要。
龍光殿坐客滿滿,一見蕭繹到場,俱皆跪拜行禮,每當此時,蕭繹都會變得異常隨和,親自彎下腰來讓他的愛卿們快快平身,不必拘于君臣之禮。
蕭繹端坐正中,朝四方看了看,見王褒、劉懿、宗懔、庾信,一眾名士,俱皆到場,甚覺寬慰。簡要講敘幾句,便耐不住玄論高趣的挑撥,急急要入了正題,小聲對著顏之推說道:“以正治國”
顏之推隨即心領神會,對著書卷朗誦道:“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顏之推本可不必對著書卷一字一句照念,他自小聰慧過人,未及束發便已能將《老》《莊》倒背如流,也不是不懂其中要義,但其為人不好玄言虛事,最后還習《禮》、《傳》正學。只是此時不能夸其所能,故而還是老老實實照本宣科。
顏之推還未念罷,蕭繹就因句講到:“此言曰,統御之道,在中正則國家治,居偏軌則兵禍起。惟無為之教,方能取立天下。”他這句注解,與前人似有殊異,底下眾人,有覺精妙的,更有心中反對的,但均不形于色。
“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顏之推繼續念道。
“此述國酷民窮,民強國弱之理。”此義與河上公乃及弼、歡之見并無二致,是以蕭繹將此一筆帶過,座客也無有響應者。
“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此言為人君者,當淡心少欲,清靜無為,則百姓不教而自化。”
蕭繹說道此處,顏之推心中已有不同之見:“教行于上,方能化行于下,眾民皆是懷土逐利之人,豈能聽之任之?”
顏之推接下去念道:“其政悶悶,其民淳淳。”
“悶悶者,非寡昧愚暗也,混沌也。”蕭繹講到此處,聽了下,環視左右,見人皆聚精會神在聽道,方繼續說道:“何為混沌?謂渾然一體,不可分割。譬如大道,寓于萬物,無所不至又無所不生,無所不生又無所不返。是天道之師,亦是人道之體。故老子言: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此言為政者,當執治道之根本,而仁義禮智皆不過道體之一表,道心之一端,若因外蔽內,因尾棄首,是謂舍本逐末。求道之愈切,而離道之彌遠。故君子尚仁,則民多虛偽;君子尚義,則民多輕生;君子尚禮,則民多做作;君子尚智,則民多巧詐。此謂不明其心,不見自然。”
蕭繹方一說完,隨即博來一片底下贊嘆之聲。顏之推卻是眉頭深鎖,他見天子輕薄仁義,也不顧自己位卑言輕,竟在朝堂之中,就如此同蕭繹爭道:“臣以為,陛下之解,似有不妥之處。”
此言一出,座下俱皆嘩然,紛紛交頭接耳,詢問這名又黑又丑的年輕人是誰。更多的則是默然不語,惟在心頭等著看熱鬧。
蕭繹見有人打斷自己思路,欲同自己逞辯,心中也是不快,可這不快又不能急忙表露出來,不然如何顯示自己“好靜”?更不能借人主的身份來威嚇他,不然如何體現自己的“不爭”?
他先是淡然不語,隨后才向著底下的群臣安撫道:“諸卿不必驚詫,此是講學之所,非是議政之殿,顏卿有不同之見,亦是尋常。只不知顏卿以為我方才所講,于何處何句存有不妥?在座諸卿,若有己見者,也可一并暢論。”
眾人在對蕭繹的一片稱頌中,俱皆盯視著顏之推,想看他到底是有何高見。
“臣下以為,自然者,乃萬物之體;仁義者,乃萬事之用。譬如人之喪親,哀慟之至,三餐寡味,四體難支。此即是人之常情,復為道之所寓。故以禮法申之,不申五服,何以喻仁心?不以喻仁心,何以見道體?”
蕭繹早就想好了應對之語,他笑了笑:“非也,卿之所類,固乃人之常情,卻非圣人之情。凡人情至,譬如涓涓小流,必循岸蹈崖,進不能沖堤決壩,退不能潛流無聲。圣人情至,則若浩浩大海,無方矩圓規,動則吞噬河山,靜則忘于天地。卿豈不聞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故莊生喪妻,鼓盆而歌。(待再尋一典)此謂圣人之情。”
“圣人非不仁,是以仁已備至,故不顯仁。”顏之推面色鄭重地說道。眾人聞其怪論,心覺詫異,雖覺精微,不能盡數信服。
“上古之時,民各自然,不聞有德。洎及近世,道之不存,方倡仁義。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愛卿必言仁義,仁義若存,何用求之?仁義不存,何以求之?”蕭繹自信這最后兩句問得極是巧妙,便稍稍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作了個舒適卻又不甚鄭重的姿勢,且看看這顏圣之后將如何作答。
“上古之時,民不知有仁,乃是仁義自在而無覺,猶暮春草長,深秋葉落,自然而然,故人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當今之世,仁義少存,故圣人作五常,乃是分別賢愚之用,以期人人得仁。仁義之消長,譬如老子所喻,月盈而后虧,月虧而后滿,故而生生不息,周行不怠。禮者,仁之感也。仁者,道之端也。道者,仁之極也。故仁義必興而后極,必極而后絕,必絕而后道至。”
此言一出,座上座下俱是一片震撼,原來仁義與大道竟還可以做如此解!蕭繹心頭也在大聲驚呼,沒想到他引自己論及仁義,竟是落了他的圈套!皇帝頓覺脊背發涼,一邊發涼一邊又急出汗來,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駁斥。
他不斷地喝茶,不斷用袖子掩住自己慌張的面目。直喝了三五杯,他才找到了發難處,問道:“那顏卿以為,何為仁義?又何為禮法?”
“仁為寬愛眾人之心,義是裁奪世事之理,禮是天道人行之彰,法是是非度量之矩。”
“仁心在汝心中,是何地位?”
“仁義之道,不忘于心。”
“唉。”蕭繹談了口氣,“但先圣可不是這么看的啊!”
顏之推當即想到,蕭繹所謂前圣,乃是先祖顏子。但卻不知皇帝所說,到底是何含義。
蕭繹不緊不慢道:“吾聞顏子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子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蕭繹這一番話,徹底將顏之推置于兩難的境地,若他予以反駁,則是對自己先祖理念的忤逆,也是對禮法的違背。若他不予辯論,則又等于是將他之前的論斷全部推翻了。這便令他不斷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尷尬的立在原地。偏又不善隱藏自己的情緒,他一張黑臉頓時漲得通紅,叫人看了頓覺滑稽萬分。
蕭繹見他默然不語,心知是自己贏了。但在明白人看來,這自己這場口頭勝利到底是贏得不明不白的,是耍了些伎倆、不是叫人心服口服的,因而他也沒了多少得勝后的愉悅,反而是一直在擔憂自己方才的窘態會不會叫人察覺得到,這擔憂轉為了憤恨,全部傾瀉在了這個多嘴的侍臣。
但這傾瀉又是悄無聲息的,是不能表現出來的,因為若傳出去難免有人會長舌,說他梁國皇帝辯不過一個下臣,就使用天子權威叫人屈服。他原先是準備等王琳死后,新仇連舊恨一起找顏之推清算的,如今卻沒想到突然生此變故,自己竟要受輿論掣肘,一時收拾不了他。
因著以上種種緣故,蕭繹講學的興致被磨損得一干二盡了,干脆推脫了幾句身體不適就匆匆回寢宮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