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相比于早前在地表盤旋周折的實習經歷,生產實習的“上天入地”給人帶來的刺激感更甚。
煤炭是黑色的金子,是能源的支柱,如何將煤炭平安高效的采出,是社會賦加在每一個地礦人頭上的責任。
下到礦井中,沿著彎曲起落的巷道步步往前,仿佛將手探在了大地的脈搏之上,從每一個工作面上外運出來的煤炭,就是其中流動的血液,是大地贈予人類的禮物。
學而時習,是一個微妙的滋養過程。最先接觸采煤是剛入學的《礦業工程概論》,一個個陌生名詞的強加堆砌,造就了當時對專業領域懵懂的敬畏,如今在礦下見到實物之后,那些險些被塵封在記憶中的名詞又變得鮮活靈動起來。
學中醫時,師父說學習是一個死去活來的過程,很多拗口難明的話在背熟背透之后,其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明晰了。
我曾以為這種方法只適用于中醫,如今看來,當時我的那種想法確實狹隘。‘死去活來’對于地學的學習同樣適用。倘若沒有當日的死記硬背,如今等實物真正出現在眼前時,恐怕換來的就只能是一聲空嘆,懊悔之言,十之二三。
與‘死去活來’并行的,還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與‘似曾相識’二詞。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種感覺想來就十分晦澀,倘若世間真有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那也多半是與情愛欲望相關,若是具象的東西,文字大抵是可以表述出來的。
來到云臺山,于恍惚間,似乎突然懂了‘意會’與‘言傳’的交錯之處——文字能夠將景色一一勾勒,卻無法將山水間內蘊的那種意境描繪出來。
中學時讀過“懸泉瀑布,飛速期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讀過“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讀過“往來翕忽,俶爾遠逝”……一切的美景都存在于想象中,直到遇到了云臺山。
據傳,云臺山是古來大賢張梁隱居的地方,風景之優美自不必多言,曾經存于幻想美夢中的風景,都仿佛在這里落了地,生了根,發了芽。
云臺山的水格外清冽,仿若是山澗間最為鮮活的精靈,從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探出了頭,某個雜草蓬蓬的石窟內,某個不足指縫粗細的裂縫中,還有那明明看不到丁點兒縫隙,卻偏偏有水珠淅淅瀝瀝滲落下來的石壁上。
世間滄海桑田,浮云流轉,變化不休。
今日山水,往來江河。
對于地質人來說,云臺山的美景已然超脫了現在的一切所見所聞。
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云臺山的波痕與山峰上陡峭的柱石。前腳剛剛躍過一條山澗,后腳就踏在了波痕之上,一處是現今的水,一處是曾經的浪,物象斗轉變化,若是放棄對于固有拘泥的話,走在哪里不是碧波濤濤?
云臺山泉源豐富,素以‘三步一泉,五步一瀑,十步一潭’而聞名,紅石峽的水清浚,潭瀑峽的水幽涼,子房湖的水浩渺……云臺天瀑更是全中國落差最大的瀑布,猶如玉柱擎天,又似銀河乍泄,蔚為壯觀。瀑布飛流直下,泉水清冽甘甜,令人流連忘返絕非虛言。
山中植被茂盛,高高低低的林木覆蓋了整個山巒,奇花遍地,蜂蝶群群,引來千古文人騷客,留下諸多不朽詩篇,更為云臺山添了許多人文內涵。
獻帝遺蹤,七賢故里,藥王成丹……千古絕唱似仍在耳邊悠悠傳頌,薪火不滅的是那從四方涌來的登高懷古人。
入峽尋水,懸泉飛瀑,紫藤花廊讓人心曠;登高遠望,白云悠然間,似是看到佳節重陽,遍插茱萸的盛大,憑生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意境。
北望太行深處,群山層巒疊嶂,草木幽幽;南望懷川平原,沃野千里,發源于昆侖之巔的黃河一路奔騰如瀉九天,在沃野之上蜿蜒而行,哺育沿途無數。
于詩人來說,云臺山是百里畫廊;于地質人來說,這里是萬卷史書。
讀懂了‘死去活來’的玄妙,明晰了‘意會言傳’的通達,最后剩下的,唯有‘似曾相識’。
《煙波釣叟歌》里講到,若能了達陰陽理,天地都來一掌中。
將天地間的萬象萬物都握在股掌之間,這是何等的氣魄。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三種境界的變幻,與山水之樂并無直接干系,若要深究緣由,變得大抵是人心。
從剛剛接觸地學的敬高山而仰止,到后來初入門庭之后的欣喜狂放,再到現在借天地浩蕩而認識自己渺小的謙卑,我想這就是一種‘似曾相識’。
寶玉說,“那個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地質人說,“那個石頭,那個構造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真的見過嗎?也許吧。
我是地質人,我是一匹在山川河海間恣意抒懷,追尋遠方與贊歌的野馬。
若有人問我奔走多年之后,可否會疲累?可否會厭倦風塵?
我想,“我是野馬”,一句已然足夠回答。
我是野馬。
我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