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涼薄,經不起風雨,更經不起少年的猜測。
春節過后,沐司深便早早從姑姑家回到a市,因家庭的原因,他不需要去拜訪什么親人。
爺爺奶奶只有父親和姑姑兩個孩子,而他們在父親成家前便早早離世了,所以如果按血緣來算的話,他在父親這邊只剩姑姑一個親人了。
而母親家里那邊的親人又都遠在新加坡,以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他倒是每兩年會跟著母親一起跨海去看望外公外婆,還有舅舅一家,不過現在他一般只是打個跨國電話簡單問候一下,很少會特意飛去那邊。
他的住處離研究所不遠,是三年前新開發的一處樓盤,最開始為了方便上班,他和何蘊住在研究所分配的一棟樓里,后來他和何蘊鬧翻,他便搬了出來,現在住的這里因為原屬于郊區,比較清靜,從柏林回來以后他就越來越不喜歡熱鬧了,他把自己全心投入到研究中,不去關心這座城市是否依舊高速運轉,也不去想與這座城市一切人的關聯……因為他在意的人都已經不在這里了,獨他一人守在這里,日復一日,如機械一般。
他想他的一生何時變得如此機械化,是在離開那個人之后嗎?好像是的。
他躺在床上,看著遠處窗外升起跳動的煙花,煙花易冷,燃盡生命卻只為那一剎那的美,實在太過短暫。
他起身下床接了一杯溫水,然后坐回床邊,從床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瓶,從里面倒出一粒白色的藥丸,仰頭一口咽下去,再灌了半杯水。
那是安眠藥,自從九年前他父母去世后,他幾乎每夜都要吃的,以前何蘊在的時候總會阻止他,說是會產生依賴性,但如果那樣,他通常是一夜未眠,甚至腦袋會脹痛。
而三年前研究所里的那件事之后,他就更加離不開對安眠藥的依賴了,否則他會瘋的。
他總是做夢,夢到那個人在四處找他,她光著腳奔跑在陌生的街道上,喊著他的名字,過了很久很久,天都黑了,路上就剩她一個人,她蹲在路邊無助地哭泣……他多想去抱一抱她,告訴她他就在那兒,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時,夢就突然結束了,他醒來身邊躺著另外一個女人。
他和何蘊是在柏林認識的,兩人同一個導師,又都是中國人,遠在他鄉求學相互之間有不少共同話題,初到柏林的那年,沐家還沒出事,那時候他跟何蘊走得并不是很近,最多是一起參加某個同學家里舉行的party,回去的時候他作為紳士提出送她一程。
那次,是社團組織的野外烤肉活動,何蘊跟他碰巧屬于同一個社團,他們一行十幾個人就他們兩個中國人,何蘊說自己德語不是很好,怕其他人笑話,所以和他組隊,一路上都跟著他,他們從準備到燒烤都配合得天衣無縫,還多烤了一些肉串和香腸分給其他朋友。
也就是那天他們燒烤完本打算開租來的敞篷汽車再去兜風,但在把器材收拾好放進后備箱時,他接到了醫院來的電話,然后他的世界就崩塌了。
他取消了原先的計劃,發瘋似的開車回去拿護照那些證件,然后再開去最近的一處機場,乘當天最快的一架航班回國。
而因為事出突然,他來不及跟學校請假,一些論文也沒寫完,他打電話回學校時,才知道何蘊已經幫他做好了一切,并讓他不要擔心,他心存感激,把她當作知心好友。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把他最親的兩個人都從這世上帶走了,他從機場打車趕去醫院的途中,腦袋一片空白。
被白布蒙著的兩個人,躺在急救病房里一動不動,失去了一切生命跡象,他站在那里,眼睛干涸了一般,哭不出來,可心里卻像是裂開一般難受,那是給予他生命的人啊,他們用盡一切撫養他長大,給他愛給他溫暖,他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他們就這樣匆匆走了,這讓他怎么接受!
一向蠻橫潑辣的姑姑也抱著他痛哭流涕,而他則像一個麻木到無知覺的木頭人一樣站著,他好累,好累,累到不想再當一個懂事貼心的好孩子去安慰其他人,累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都是那個掃把星,是她害死了大哥大嫂,我要殺了她,為什么死的不是她……”姑姑激動地大喊,不顧護士的阻攔往盡頭的那間病房里沖,他猜到了那里面是誰,但他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去見那個人了,他陪在已經停止呼吸的父母身邊,無聲地哭泣。
父母被送進太平間之后,沐司深去了那間獨立病房,女孩維持著蹲跪的姿勢在白色的窗紗后面,她抬頭看他,通紅的雙眼里是無助和恐懼。
他語氣冰冷地質問她:“為什么要去那?”
如果不去那里,他父母根本不會遭遇車禍,更不會死,這一切都是她的任性造成的,他責怪她,甚至怨恨她。
“花開了,我想讓你看到……”她的聲音很小,語氣低到塵埃里。
“……”他再也開不了口了,所以其實一切都是因為他是嗎?
是啊,她不曾任性過,唯一一次任性只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可是,他沐司深何德何能,要以抵上雙親的性命來實現他那愚蠢的心思!
沐司茜,你又何以認為我見到你就會高興,何以自作主張地為我做這些,你個笨蛋,我不喜歡你啊,我討厭你啊!
我討厭你,要是你從未出現過就好了,要是我從未愛上過你就好了!這樣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我也不會這樣難受了……
沐司深看著那個脆弱蒼白的女孩,一步步退后,無視她求助的眼神,轉身走出那間病房,他曾想永遠守護那個人,但那次之后他動搖了,他覺得自己錯了。
“叮——”手機震動,沐司深從夢中驚醒,他捂著頭,腦海中全是九年前的記憶。
原來,他從那個時候就已經要丟棄她了呀,而他卻忘了,他懦弱地尋到另外一個理由,把她拋棄了,而那個傻瓜卻一直以為是自己的錯,在悔恨中生活了六年。
而他呢,他精神恍惚地回了柏林,何蘊悉心照顧他,他感動了,最后和她在一起,再也沒去管那個脆弱得在雨里都可能隨時消失不見的女孩。
而六年后他事業有成,再次回到a市,卻又把她往地獄路上狠狠推了一把,三年前她那絕望的眼神至今清晰地刻在他腦海中。
沐司深將拳頭重重地錘在墻壁上,握緊的關節處被擦破了一層皮,露出淡紅色的肉,可這痛比起心里的撕心裂肺又算得了什么?
他這個懦弱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