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8歲,新年于我而言是一個如約而至的大禮包,里面裝著酥脆的炸藕餅和鮮美的對蝦,形態各異的鞭炮和呲花,值得讓全家人去熬夜看完的春晚,壓在枕頭底的紅包,和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衣服。
年味的濃淡,與“年”是否聞名遐邇無關,和資源是否便于獲得有關。在2000年,這個奇妙的節點上,新年依然是說一不二的眾節之首,恁你是頑皮小子,還是忙碌少年,都鉚足勁兒,打算用新年來把自己的肚皮喂得鼓鼓,給自個兒,也給自家多討些福氣。
認真過年的人家,來年福氣滿門,闔家歡樂,是被放在老人家的心底的,連帶著熏陶著家中小兒女們,便也認認真真準備和期待起來。
過年前,家家戶戶需要做一次徹底的大掃除。老媽忙里忙外,恨不得將床板給拆了,清掃出里面休養生息一年的灰塵,老爸從旁輔助,搭配著做事情。我呢,則聽將令,或者做些跑前跑后,換水拿毛巾的小事情。
年前的大掃除,是一次讓房屋改頭換面的大型工程。鏡面明亮,門戶整潔,就連窗戶中透進來的光,都明眸善睞。家里的亮度提升了好幾個級別,就連淘氣的自己,都不太舍得再將地面踩臟。
此時,街道上的商戶們,便也開始忙起來了。
平日里賣些小玩具與鞋襪配飾的商家們,紛紛在自家的門面前擺開攤子,換上紅色的新年裝飾。帶著中國結的福字,買回家去,瞬間便有了年味兒,應新年生肖而設計出的動物圖樣,也賣得不錯。還有一些刻鏤精細的圓形剪紙圖樣,年年不做大變動,人們也樂得購買,總把新桃換舊符嘛,重在萬象更新。
這些老板都是老熟人,遇見熟識的主顧也會客氣地一笑,順便告訴你哪些比較暢銷,推薦你買幾對回家貼上,圖個喜氣。
作為沒有個人收入的小字輩兒,我會給自己刷一些存在感。打開自己鎖了一整年的儲蓄罐,清點一下里面的鋼镚兒,沉甸甸地揣上一口袋,去街上換回幾幅看起來就開心的貼畫,給爺爺奶奶家門窗上貼好,也給自己家貼好,好像這樣一來,家中的年味兒,也就有自己出的一份力了。
每每看到這里,爺爺便會背著手踱出門,好一陣子以后,才慢悠悠地回家來,然后從身后變出冰糖葫蘆,以資鼓勵。奶奶呢,則會摸摸我的頭,推我去后面的小隔間,悄悄地偷吃幾個剛炸好的藕餅,嘗個鮮。
年關將至時,小隔間外的木板上,鋪上一層報紙,再細心地墊上一層手感厚實的白色塑料隔板,便成了大廚們儲存年貨的好地方。提前炸好的肉丸兒模樣滾圓,泛著金黃色的光澤,誘人前去嘗上一嘗。藕餅酥脆,夾在其中的肉餡鮮嫩,咬下一口,便能聽到味蕾的歡呼。那木板上,還會準備好皮蛋、鵪鶉蛋、香腸、海蜇等涼菜的原材料,以及先手處理好的小雞仔和排骨,就等著年節走近了。
在忙美食之前,奶奶和媽媽還會分工給孩子們準備新衣服。對于2000年時的孩子而言,年節時的新衣服有著無與倫比的含義,是會在大年初一之前試了又試,以虔誠的喜悅來對待的真寶貝。
奶奶會用軟尺量過我的各項數據,自己去布店買了布來,帶上老花眼鏡,踩著縫紉機,在篤篤篤的聲音中,變出一件厚實而暖和的棉襖來。現在想來,當時的棉襖形制像極了加厚版的漢服,面料選了紅底小碎花,有著民間的煙火氣,溫馨甜美。邊緣處用線繩或者是暗扣,來扣緊,防風。奶奶會仔細看過線頭,將衣服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作為給我的新年賀禮。
小孩子是沒有所謂的腰身的,于是我每每穿上棉襖后,都會變成名副其實的年畫娃娃,肥嘟嘟,胖乎乎,看上去就又暖和又喜氣,年味兒便在大人們看著我的笑聲里了。
媽媽呢,這個時候應該是在忙著織毛衣。她會翻開毛衣花樣圖紙,從里面選擇出一種工藝繁復,需要多種毛線配色的紋樣,配以正針、反針等織法,假以時日,那些乖乖呆在媽媽腳邊的毛線團們,便會變成她手中的毛衣,柔軟,舒適,世間僅此一件。
新衣服們,會和新鞋子一起被放在我的衣櫥里,妥善地安置好,等待大年初一的鞭炮聲。
2000年時,我8歲,還在迷戀鞭炮的年齡。新年是最適合放鞭炮的時候,我們住的小城鎮也最適合放鞭炮。
沖天響的形狀像金箍棒,細細長,淘氣的孩子有時候會拄著它當拐杖來用,點燃引線之后,將它高高的指向天空,便能看見從自己手中放出一束又一束光,炫目,多彩,和對面小伙伴遙相呼應,互相比著誰家買的響數更多,禮花更大。
奶奶家的鐵門呢,也變成了小花樣們的考驗臺。有種叫做小陀螺的鞭炮,是可以用一根細線拎起,自動轉著圈往外噴射花火的,我便和哥哥姐姐們把它扣成一排,看幾個小陀螺同時轉啊轉啊,直到落幕。
另一種花火,女孩子們更喜歡玩。銀色細棍上覆蓋著銀色的固體,從頂端點燃后,便會一點一點向下蔓延,綻放出金色的閃電狀光線。這種花火不嚇人,也毫無難度,孩子們一開始還會一根一根點,后來便一把一把點,看院子里的閃光亮起,而后熄滅,生生不息,歡樂不停,直到在衣服上燎出幾個小洞,才會心疼地收手。
2000年,那還是春晚霸屏的年代。小品、歌曲、雜技,異彩紛呈。從8點整報時,到12點宣布新年正式來臨,我們全家都會認認真真地守在電視機前,看完每一個節目,并真心覺得當時的節目很有趣,準備第二天再看一遍回放。
12點時,爸爸便會拿著自制的小工具,裝上名為“高升”的禮炮,到陽臺上去點燃,為新年圖一個好彩頭。
同一時間,我們在家中便會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此起彼伏的煙火聲,讓我們知道大家都并沒有睡去,都在守著12點鐘聲敲響,與新年的來臨。待煙火聲逐漸消失,正月初一便真的來臨了。
這樣的熱鬧,這樣的真實,是鞭炮聲所賦予的美好,新年,是我們唯一認為“喧鬧”是種美德的節日。
第二天醒來時,枕頭邊便有了最最可愛的紅包,我也能穿上最最真誠的新衣服。爸爸媽媽牽著嶄新的小福娃,去給爺爺奶奶拜年,并吃上幾枚湯圓,取其寓意。
年味兒,從來不是安靜的,它是顏色上的鮮艷如火,是聲音上的喧鬧喜慶,是溫度上的寒冷,是心意上的暖融。
從前的年味兒之所以值得珍視,也值得回味,大抵是我們將所有平日里不舍得的東西,盡數留在了年節,將平日里難以盡數到場的親人,全部聚在了一起。我們看著彼此的成長,數著誰家的哥哥又考了哪所大學,誰家的妹妹又長高了幾厘米,彼此樂在其中。
年味兒,醇厚,溫暖,它始終在我的回憶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一隅,讓我屢屢回望時,能夠在時間長河中,找到落足之處。那年,那些年,那些年的我們,都在從前的年味中,愈發清晰。
愿永生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