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堇白
1
“二鳳又來要飯了，快，把家里的那些剩飯給她拿出來，這閨女怪可憐的！”蔡大嬸說完就急匆匆轉身走進她家大門。
“哎呦呦，這大冬天的，二鳳穿的這么少，上回不是把我姑娘的衣服給她了嗎？咋幾天不見又成這樣了？哎?！贝鍠|頭的李家大媽看見二鳳的樣子，也是心痛著，眉頭都蹙到一起。
二鳳是隔壁村的一個女瘋子。
二十幾歲，可好看了，兩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笑起來還有倆酒窩，梳兩股麻花辮，又黑又長，不過總是亂糟糟的，臉上也總是烏漆抹黑不知道蹭得什么東西。
她總是隔一段時間就來我們村要飯。其實也不是要飯，就是閑溜就溜過來了。我們這里都是小村子，一個挨著一個，離得都不遠，張家村有個事三分鐘就能傳到李家村，王家掌有個事三分鐘就能傳到郭家掌。
村子不大，也就幾十戶人家，午飯時一撥兒婦女就端著飯碗坐在村東頭閑嘮，一碗飯能嘮倆小時。每次見二鳳過來，不是衣服撕了口子，就是褲子撕了口子，簡直衣不蔽體。大家見她可憐，都給她衣服，給她飯。
“二鳳她沒有媽？”我抬頭問道。
“咋沒媽？有跟沒有一個樣！”我媽說道。
“那為啥呀？”我又問。
“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干嘛！吃了飯快做作業去?！眿屨f道。
我那年十三歲。
村子里的人對二鳳可好了，我偶爾和阿青去隔壁村子玩的時候也能看見二鳳，隔壁村的人對二鳳也很好。大家都說二鳳可憐，得對她好一點。
這我從小就知道，所以我遇見二鳳的時候，雖然她是個瘋子，但我還是跟她笑笑。
我可不怕瘋子。
2
有一年夏天，我跟阿青去隔壁村子的梨園地里偷梨子。梨園地已經被廢棄了好幾年，因為據說不大掙錢，所以以前我們常去玩，摘那些青澀的硬硬的梨子吃。那年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人承包了，經過打理之后，梨子一片大好。
我跟阿青決定去偷，正是要這個季節偷，雖然沒熟，青的也能啃幾天，要是等到秋天就管得嚴了，而且肯定都沒了。
我雖然是女孩子，但是膽子大，直接上樹，阿青是個膽小鬼，怕被逮住，所以我就命他站在樹下等我，把衣服撩起來等我給他扔梨。
結果我倆一下子就摘了很多梨子，就在我要下樹一起走的時候，好像園子口有人進來了，一聽見風吹草動，阿青就直接跑了，梨子都掉了一地。
我一邊喊他，一邊著急下樹，結果卻莫名其妙地掛在樹上，我一看，是我頭發纏在樹枝上了，我越著急越纏得緊，而且抓得我頭皮疼，我只好卡在樹上不動。
這時我怪起我媽來，不留長發不留長發，非要讓我留，真是氣人！
誰知走過來的是二鳳。
她看著我，嘻嘻笑著，嘴里一直啃著已經破爛不堪的衣角，她撩起衣服，就露出白皙的皮膚。
我一看是二鳳，立馬就不害怕了，就張口說:“你幫我扯一下頭發吧，我頭發掛在上面了?！?/p>
二鳳就走近我，然后真的很細心地幫我把頭發一縷一縷地整理好，一點都沒有弄疼我。
“二鳳，你來這里干什么??？”我以為她也是來偷梨的，看在她救我的份上，我還準備分給她幾個呢。
“我媽讓我看園子，說不讓人進來偷！”二鳳回答。
“你家的園子？”我吃驚！
“嗯?！倍P說道。
哇，二鳳家肯定很有錢，不然怎么能承包得起這么大一座園子，幾十畝地呢。
“那我？”
“我不會告訴我媽的，你是小孩子。”二鳳跟我笑著說，二鳳就那樣放我走了。我發誓以后一定要對二鳳更好，她是個多么好的人啊。
3
國慶假期，我正在院子里看著妹妹寫作業，她總是寫錯，這個時候我就很自豪地打她腦袋，怎么這么笨，這都算不對，那會兒我可是一百分呢。
張家阿嬸進來找我媽說話，“知道不，今年梨子沒收成，家里欠了一屁股債，二鳳她媽聽說又去村長家里鬧了！現在正鬧著呢，可厲害了，坐在大門口哭著?！?/p>
“又去了？這都連續去了幾年了？”我媽嘆道。
我聽見說二鳳，立馬湊過去，“為啥二鳳她媽要去村長家里鬧??？”
“村長欠人家的唄！”張家阿嬸笑嘻嘻地跟我說。
我覺得那笑很詭異，可是又說不上來怎么詭異，好像大家都知道一個好笑的秘密，就我不知道一樣。
“你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別看她現在十三歲，鬼機靈著呢?！蔽覌尣蛔審埣野鹫f，跟張家阿嬸一起出門去了，她囑咐我看著妹妹寫作業。
我覺得她們一定是去村長家門口了，因為村子里一發生什么，大家都要湊過去看的，我也要去看，所以我要先去叫阿青，讓他和我一起去。
我正在向阿青家的方向小跑，聽到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唱順口溜，聲音很嘈雜，但是很整齊。
“李二鳳，不要臉！”
“大破鞋，惡婆娘！”
“東村的傻奔，西村的二鳳！”
傻奔也是我們那里的一個傻子，聽大人們說傻奔是因為老婆跟別人跑了，一夜之間氣傻的。
那時我還不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只看見一群六七歲的小孩子圍著二鳳在轉一邊轉一邊喊著順口溜，二鳳站在里面還很高興。我看不過，把他們都嚇唬走，但是二鳳應該不知道他們在罵她。
二鳳朝我笑一笑，可能在感激我。
4
我和阿青擠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往村長家門口望去。
二鳳她媽正在大門口盤腿坐著哭嚎:“哎呀，我們家苦命的二鳳呀！”
“要不是你個該死的，她該嫁個好人的呀！”
“你把她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倒是好生活著！”
二鳳她媽坐在那門口一直哭一直嚷，聲音一陣兒比一陣兒大，村長家里也不見人出來。
門口的人越聚越多。
“這是怎么回事??？”一個年輕的聲音。
我抬頭望去，她是我們數學老師的媳婦，才嫁到我們村子里來，所以不太知道。
我也趕緊湊過去。
“你不知道，二鳳以前可是個好閨女，水靈靈的，腦子也好，是個學習的料?？墒前?，七歲那年，讓這家的，”講話的女人停頓一下，點頭示意了一下村長家，接著說道:“給強奸了，把個好好的姑娘就糟蹋了?！?/p>
“那時小，二鳳啥也不懂。她媽就上門理論，結果村長給了她幾千塊錢就解決了?！?/p>
“還是她媽貪財！不然怎么說了就了？這是多大的事呀，幾千塊錢就給壓住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二鳳也好好地長著，和以前一樣，啥也沒變！二十歲要嫁人了，嫁不出去的！誰家肯要啊，這樣一個女人！反正無論怎么樣我們是不要的?！?/p>
“擱誰誰也不能要啊，姑娘家的成這樣了誰還要！再說她那個媽，誰要跟她處親家！”
“七歲發生的事，大人不說估計孩子也不咋記得，二鳳也不知道她這么好個閨女咋就嫁不出去！后來，一群孩子在街上圍著她打鬧?！?/p>
你知道你咋嫁不出去嗎？
因為你小時候被強奸過！就是被村長！我媽說了，沒人要你的！小孩子們圍著二鳳唱順口溜，越唱越順。
二鳳在聽到那些話的一瞬間就瘋了，后來再也沒好過。整天瘋瘋癲癲地在各個村子里亂逛，隨便在垃圾堆里淘點吃的。
“她媽嫌二鳳傻，根本不管她！倒是借著這個事過幾年就來村長家鬧一陣，過幾年就來鬧一陣，鬧到不少錢呢，聽說這梨園幾十畝地就是鬧到的，不然怎么能輪到她家！”
我那時只覺得，二鳳媽真是壞人！
5
如今我二十歲了。
從前的日子一成不變，二鳳還在各個村子里流浪，只是不漂亮了，就像個完完全全的乞丐，連家都回不了。她媽說，賠錢貨！到了嫁人的時候死活嫁不出去！不像別人家的女孩子，為她撈到一大筆彩禮錢。
我在村子里再次見到二鳳，她已經不認得我了。她抖抖索索地沿著墻根走路，一身破爛，臉上那么多皺紋，還沒到三十，就像個五十歲的老婦女了。
我想靠過去跟她說話，可是后面立馬涌上來一撥兒孩子。
哦，又換了一撥兒，他們拉著手圈起她給她唱順口溜，只不過比上一撥兒孩子更狠一點。
不過村子里的婦女還是對二鳳很好，當二鳳流落到某個村子里時，大家就會盡量可憐她，給她吃的，穿的。
我有時候在想，一群六七歲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我來學校之前出村口時，二鳳剛接到蔡大嬸的一件冬棉衣，厚厚的，很暖和，她穿著，開心地在垃圾堆里翻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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