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進水
八
翌早蘇醒,買菜,順道帶回黑麥香芹帕尼尼和新出爐的可露麗。早餐另有焗南瓜及羊奶酪乳蛋派。
連綿陰雨恐降溫寒涼,況我頭疼,遂取老式摩卡壺萃咖啡。紅標瑰夏,我嘗過最純凈甘甜的豆子,柑橘酸與櫻桃甜隨花果茶風味不斷變化,花香充溢,酸潤回甘,不刺口,茉莉味徐徐縈繞鼻息舌尖,一杯止痛。顧鴛不喝,小孩竟要。
清晨七時許,街道行人喧鬧。我難得開了我的車,探頭望望天,天灰霾霾,有大雁自北方遷徙而歸。顧鴦坐副駕,捧杯吸啜。
他尚沒領校服,僅套了件草綠色螺紋衫,外著剪裁干練的絨面革夾克,簡約不失俏皮,挺耐看,我覷了一眼又一眼。這幫人自小受到良好的指南式教養,審美不賴,皆蠻會穿衣,且只穿天然制品。像顧鴛,素日常服西裝,沉穩開外猶能穿出風格;顧鴦就更青春前衛些。
我揀個話題聊:“去結識新朋友,開心嗎?”
“就那么回事。”
“你哥沒去你不高興吶?”
顧鴦沒言語。
“其實,”我扶方向盤目視前路,“我知道你哥的心,他定然是怕面對那場景,他定然想著,你要不長大該多好,沒事耍耍小脾氣犯犯小德性,永遠不長大該多好。但是,”我強調,“人都要長大。”
顧鴦吸熱飲。我用余光窺覺他的諦視。
“不,你不知道。”顧鴦說,“我哥他不是這么想的。”
我當然不知道。
于是一路無言。
趕高峰堵車,到達學校是八點四十六分。顧鴦下車便踩到一物,撿起給我看,一只福袋荷包,繡著蓮花,還能聞見香味,因泡進水洼所以濕漉漉沾了些泥。
“好兆頭。打開瞧瞧?”
顧鴦想了想,徑直將它掛上行道綠化帶一株海棠的枝頭。他在秋意漸濃的清早嘆息,一絲凄寒,像漫天都降了霜。
我心慌意亂,摸摸這株海棠,看它干枯的枝干與盤突的根。真怪了,分明還不到霜降節氣,它怎么就要枯萎了呢。
大會中途接到顧鴛電話。
離殊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事帶小鴦走一趟。”顧鴛交代。我心道是,于情于理應該,嘴上卻難免生出幾句怨懟及擔憂:“事趕事,人家剛病我們就去不合適吧?會不會打擾到人家休息。”
“不會。”顧鴛默了會兒,“不會是剛病,定前些日子壓著消息。”
思及昨日賀翀完全如常,“翀少就一點口風沒跟你透?”我問。
“傻寶,關系再好我是外人。你看你能不能行,要不我調整下日程一起,那得等明天。”
明天便沒今天顯得上心。所謂探望他們在乎的只是禮節及病情結局,而我能被顧鴛信任,在他抽不開身時全權代表……“我帶小鴦去,我行。”
顧鴛頗開心。我卻心頭束得緊。
離人殊未歸。年復一年的祝禱。離夫人念了那么多金剛經,放了那么多生靈,吃了那么多餡兒,給出那么多討吉利話的糖果跟紅包,卻終究難為夫君牢牢守住命里的福。
這就是命,是一件一件事情摞起來,哪一件都不必急于求成,結果皆自然顯現的集合;也是因緣聚合則生,因緣散盡則滅的無常。
我噤聲,掛電話,迎風哆嗦。
那顧鴛呢?我呢?……顧鴦呢?
既然于外無力,只好向內求。我再不愿放任野馬般的心狂亂。你知許多念頭初生時微若芥子,一旦任其膨脹,人便在念頭下做出怪誕行為。我該克制,珍惜當下,珍惜眼前人。
而當我回至會場,悄悄將此事傳達,顧鴦出乎漠然。“那就走一趟。幫著看看到底合不合他們意。”
我暗自心驚。
新生預備課下午結束。買靈芝孢子提上,抵離府奔四點。我欲帶顧鴦打個照面就走。
進園子,花與水、石與靈,長街依溪而設,溪水兩岸是新修的石頭林。石頭林里園藝師將長夏之景染上秋色,重瓣百合、洋牡丹、珊瑚果、藍刺秦。我驅車緩行,見另側行道路上有賀老先生的車迎面而來,許才看望完孫女婿。
我是從不愛得罪誰的,亦知討好無用,故也不愛輕易巴結誰,論輩分賀老先生則尊,晚輩該懂禮貌。遠遠的,我便搖下車窗邊行邊候,他坐后座,旁側車窗亦放下,沒注意我們,在觀園中玲瓏的景。會車時我刻意畢恭畢敬問安,顧鴦亦抻身叫了句賀爺爺哄他聽。老爺子仍那副嚴肅面孔,花眉毛藏黑帽子帽檐下,他深深地睇了我一眼,點點頭,復沖顧鴦慈愛地笑,對我道:“前后腳。”
“是了呀,您安。”我省去沒必要的話,深知言多必失,只覺他眼神古怪,仿有深意。
或我想多了。
結果我們去得不是時候,離殊在針灸。
“太太也去念經了,”姓金的女管家說,“老先生一走太太就去佛堂了,估計您和小爺要稍坐會兒。”
“翀哥不在?”顧鴦剜她,“喊他出來。”甩二郎腿。金管家扯扯嘴角:“翀少爺在陪先生受針聽診,我過些時候給您通報。”
她不會通報的。她充其量通報離夫人。
這些人都很會看臉,顧鴦色厲內荏,顧鴛來了她絕不敢這樣。好在我沒所謂,扯了顧鴦坐等便是。
馬上金管家命人傳話,又端來點心茶水。茶是紅茶,嗅著像大吉嶺,我不多喝,怕頭暈,只揀著點心瞧門道。玫瑰糕、蔓越莓司康、鳳梨酥、龍蝦餡的蟹粉湯包,司康要抹德文郡凝脂奶油跟蜂蜜,我嫌麻煩,便僅吃塊鳳梨酥,應才出鍋不久,還熱著,表皮暄酥,入口化渣,餡酸些,用料精,還行。
顧鴦一臉瞧不上諂媚之人的清高樣,端出一副高姿態來。我懶得管他,曉得是下人叫他等他不爽。誰讓他跟我來的呢,我不予置喙,欣賞廳內的老唐卡及血珀畫。
回回來我都愛看。
唐卡規止皆存,瞧不出年份朝代,猜測屬欽則畫派。早前隨部隊去尼泊爾時見過畫師繪唐卡,以曜石、松石、瑪瑙等天然礦物制顏料,必依著佛造像度量經來畫,開臉開得好,畫出才活。婆婆素信藏傳佛教的緣故,我認出其上為蓮師、毗盧遮那、怙主文殊、黑財神、長壽三尊和綠度母。
轉聽金管家與我寒暄:“上回您那糖餅,我們先生吃了說好,我看下回得勞您來后廚指點指點。”
她是離府的老管家了,離殊父親那代便有她,相當于奶媽嬤嬤,是有些位分的。我聽出她話里掖著話,卻不愿意也咬不著這些狗們,就沒吭聲。
不想顧鴦替我答了:“輪不到你來勞。”
或跟一句,沒話找話,逗什么嗑子呢。但沒出口。我感謝他沒出口。
金管家略尷尬,沒臺下,絞著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猜她本沒惡意,只是太拿自己當回事,又以為顧二爺會冷眼旁觀瞧戲,畢竟顧二爺不喜歡他嫂子這事明里暗里人盡皆知;其實,我本也落定顧鴦會那樣做,不料。
我瞅瞅顧鴦,顧鴦瞟我:“干嘛。”我抿嘴,想笑卻不好意思笑,踅個由頭暖場子:“離先生安否?”
金管家報我以感恩一目,大眼珠子往右下動了動,答:“您費心。換季鬧的,老毛病,醫生說沒大礙。”
這就怪了。怕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只念在他們大戶人家下人都是有教養的,嘴嚴不說,金管家大約也知自己方才失了分寸。
我了然,再一轉眼顧鴦已跑沒影。我心念這孩子對離府比我熟,故不著急,仍穩坐著跟金管家話家常。于年邁者我有最起碼的尊重,我媽要還在,跟她年紀相仿。
如此等些時候不見人回,我便游移不決了,倒沒啥不安,只躊躇著該不該喚人尋。偏巧此時離夫人下來了,后面還一位不認識的瘦高挑——遠觀書生氣重,溫文爾雅的文青作派不揚不藏,長得不錯。
離夫人頻碎步娉娉裊裊,走得極慢,那人尾隨她走得也不快。我放寬心,起身迎,挽上她的胳膊,聽她喚我:“小舒呀,久等了——不是說小鴦來了?”握我手。
她手好冰。我無意碰到她的鐲子,她的手比她的死物還冰。
“子芃姐。”我笑瞇瞇,“小鴦溜沒影了,我按捺不住想找他呢。”試圖脧一脧那位男士。對方亦在看我,以毫不避諱的犀銳的視線自離夫人左后方朝我射來。我確定我們的目光交匯了。
如芒在背。
但是好看。真好看。五官均不突出,但拼一塊真是好看。
極有味道的長相,深邃的炬炬的眸光。
“不定哪拈花逗草去了,打小他便愛那花花草草。”離夫人斂笑顏張羅。
我稱是,心思專于那位優質男士。銀掐絲烏木底托的項墜落于暗松色棉麻制衫子,與奢華離府格格不入,可他光站那里,形象便足引人青睞,不過……
離夫人眨眨眼,前后瞧我二人。“你們還沒見過吧?——你顧鴛哥哥的夫人。”她沖他道,“小念你九四的,喊小舒喊姐,她長你一歲,屬雞。”
小念。
離?
賀?
“離念,我先生他堂弟。”離夫人轉而為我介紹,和藹可親。
離念。
離殊堂弟。本家,分家。
這樣一看,的確眼睛跟離殊有那么點像。
我卻沒怎么聽過離念的事。我沒聽過即意味著沒人在我耳邊談。今日確是頭次見,他似乎鮮少出現。所以他是專為離殊抱恙來的?“叫嫂子多親。”我熱情道,“下回來家吃飯。”不對啊,聽離夫人那意思他和顧鴛算熟?
離念沒反應。
離夫人插話笑曰:“是我糊涂,快喊嫂子。”聞之離念顰眉,漠然一個“嫂子”,眼底不大容得進我。
打他見我起我即察覺到他的不屑,其中甚還夾帶些敵意。可他是為什么呀,平白無故的,我們第一次見。
因有旁約,他沒說兩句便走了。
望我們日后不會有太多往來。
離夫人陪我坐下。管家為她斟茶,她遣走對方并一干下人。
她是被富養出的真正平和包容的人。
然近距離細端詳,我方覺妝容之下她面色委實不大好。且最愛的頭發沒梳,只綰了一髻,插根和田白玉的蓮花簪子,搭配蓮葉素玉耳墜與蓮蓬項圈,及一襲月白底束領旗袍。此套淡雅得緊,與她的人著實極搭,端莊俊秀,別饒風致,放平時賞心悅目,今時今日卻愈顯其憔悴,徒增哀傷。
離夫人愛旗袍,傳統旗袍的剪裁設計則象征了中國社會對女性的約束。我不好論其會否強顏歡笑硬撐。但在這個圈子,太多女人心里都裝了支開關,只要大廈不垮,之于近親之人的生老病死她們是不在乎的,情緒、體感皆裕如,非悲喜不形露于色,乃壓根無情。可惜我沒裝成這支開關,離夫人也沒。
我本不屬于這道圈,是被畫了進去。她則不該屬于這道圈,奈何生根于此。
她比我苦。
“離先生好?說在針灸我沒敢叨擾,想等姐姐一起。姐姐也好?”
“都挺好,都不容易。”
離念走后她心不在焉,不看我,答得簡單,捻茶杯輕啜,擱下,一絲聲響都沒;腕間民國段家玉的翡翠鐲隨之晃晃,清澈透膚,蘭水飄花,是她離姓本家女主身份的象征。杜鵑綠釉的骨瓷杯亦與她今日衣色所搭,我知她品味一向很好,吃穿用度都講究格調,當下她低垂眸子,茶湯則映出那雙心事重重的眼。
一雙不夠漂亮卻足夠溫婉、藏不住思緒的丹鳳眼。她有心事,我卻不好多嘴涉問。
那不是我的事,不歸我管。
“顧鴛挺擔心的。”我學著她,啜一點茶,怕她不愿搭茬,轉言,“頭一次見念少爺,和離先生長得真像。”
我說了謊。離殊遠沒有離念好看。
“嗨,肺不好換季鬧病,今年就鬧得兇些……”離夫人微言細語,手指摩挲起杯壁,“可不頭次見么,小念啊,這些年一直在巴黎學設計,今早才回,待不了兩天。”
“這樣,那等哪天大伙聚聚。”我有意無意詼諧著,“他顧鴛哥哥大喜他沒來,可還欠我倆紅包呢。”
玩笑話開開不打緊,耳朵靈的便知我為熱絡些才這樣說。離夫人聽罷卻怔了,挲著杯的指尖略僵,頃而放松:“看時間罷,小念是個好孩子,剛還陪我一道給他堂哥誦經來著。小念呢,是不愿太聲張的,怕走時惹人傷心。”
言下之意即不愿意聚咯。我道:“原是心重怕別離。”
離夫人復而輕拍我手背:“要我說,因緣際會,會合有離,世間除了生死哪件不是鬧心事,能省一件是一件。”說著慢慢繞過茶幾,自大廳后墻千尊度母琉璃佛龕的抽屜中取出一只檀木匣遞我,莞爾道:“我抄錄的金剛經,年底修舍利塔,本想送去給上師埋了裝藏,正好,結緣你罷。”
這又哪起的意興,怪哉。
我面上鄭重接過了,道感恩;再打開匣子一看,金縷紙,朱砂細筆,一句“如是我聞”,娓娓鋪張。
唉——。
離夫人不再言,顧自喫茶。她本性若此,素喜靜,慢條斯禮,不與人贅語,難引人攀談,縱與還算熟絡的我,半天亦說不上幾句,放旁人眼中,即當寡歡。
世間鬧心之事多了去了,往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我猜她心里是冷的、苦的。
旁觀者清。雖作人家兩口子家務事,但我們外人常走動的,或多或少均看得出,離殊夠絕情,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他不愛她,便連那些個粉飾都疲于去刷,如此,他約莫誰也不會愛。
人真的可以守著一個念想過一輩子嗎。
或許,她是習慣了。
人,生而無安全感,隨不定性生降,害怕變動,不停尋覓安定。當安定來了、久了,它便會攫住我們的心。
她學佛的,原應當比我懂。
若她不討愛,只求榮華富貴,她將活得比誰都瀟灑輕省。如今,她卻活得還不如我。這便讓我得了些慰藉。幸福是個比較級。
唯盼有朝一日,我與她推心置腹……
“走罷。”不久她落了杯盞,牽起神游天外的我,“差不多了,咱們順道找小鴦。”
話雖這么說,沿途卻沒見著顧鴦,亦鮮有聲聞。廊道昏暗,三懸浮雕,濃郁的年份沉淀,唯各側琉璃漆器、青花粉彩、花藝與根雕為伴,真夠冷清的。篤篤篤,篤篤篤,道阻且長,偌大一個離府,寂靜幽秘。饒是我來過幾次,一路走,一路仍橫亙著愛倫坡那篇《厄舍府的崩塌》,莫名其妙,不寒而栗。
活在這棟房子的人,該有多寂寞。
待將拐進三層,施針的醫師恰提藥箱下來了,離夫人在走廊里站住腳與他說話,叫我先上去。我估摸著是具細內容不便我多聽,應之去之。
離府是年年翻修重葺的老宅子,有年頭。聽顧鴛講過,他們小時候最怕來離家,一是格局瘆得慌,一是離老爺子眼珠子總是紅的,像羅剎。據說離姓本家原有三房太太,明爭暗斗全不得好死,五個兒子,沒夭折的只剩長房嫡出那一位。那位人不錯,就是不愛笑,顧鴛透露,賀三少打小渾不吝,擰種一個,見誰揍誰,唯以逗樂其人為至高目標。
或漏了誰。
思維離殊給我的感覺,當真一點即視感都沒。
抵至三層起居室,入耳先是佛音佛樂,檀香與艾草的焦糊味并縈鼻息,一為焚香,艾草糊味約緣于艾灸——針灸是針與灸,灸是艾灸——這么沖,可見離殊還在熏艾,在休息。我自知不好單獨進內室,故決定于此等候。
這間起居室我首次來,不比大廳跟外廊,裝潢素凈,無繁蕪陳設,僅置些紫檀家具,與內室之間虛掩一道門。門側掛兩幅畫相,無框,一幅離殊夫婦,一幅再加賀翀。
二分之一雅利安人的血統值得矚目,賀翀混得好,他姐混得不好,他比他姐長得俊得多。他姐和姐夫皆屬長相淡如嵐煙那類,他則是淡墨中的一筆重彩。
嵐煙山水,潑墨桃花。
我噤聲走至這扇門,想看仔細些。
艾香撲鼻。
一個巧合。
我與穢聞,一隙之隔。
艾炷焚燃云籠霧鎖,賀翀半倚于離殊病榻,俯身親他額頭,一手揣進他被子。
“天要冷了。”離殊闔著眼,一動不動。
“說明春姑娘沒倆月便到。”賀翀吻其眼。
恍恍惚惚,晴天霹靂。我窒息,腦仁嗡嗡顫栗。佛樂聲如常灌進耳朵,此刻皆成靡靡之音。
倏爾離殊睜開了眼。
兩枚冰封的眸子牢牢將我懾住,珀色眼球比往日更多了絲銳利,似股怪力把我往瞳仁扯,濯濕、碾碎魂子,悉數凍進冰窟窿。我動不了,周身發軟,竭力蜷指才沒讓包包落上地毯。
我在顫抖,極靜、極微弱地顫抖,像一只面對酣睡之獅的鼠,原地不動。
“別鬧。”
后一瞬,兩個音節,寂然闃靜,了無波瀾,——他早轉移視線,在對賀翀說話。我難辨周遭,剛剛、剛剛他絕對看見我了。
我挪步。
“真是春姑娘呀。雪萊說噠?嗯?冬天都要來啦,春天還會遠嗎?”
事后想想,是所見所聞將我攫懾,害我沒能把握住離殊施舍的機會。那一刻我只覺心臟劇烈蹦跳,怦怦怦,幾要溢出喉嚨。這也太明目張膽!
閃過金管家的話語、下人們的眼色,我腿抖,不敢再想自己看到、聽到、知道了什么,更不敢想有多少下位者揣著明白裝糊涂瞧女主子的笑話;轉念顧鴛對顧鴦的態度,乍然胃里一陣惡心,希圖立馬逃開。
壞了。
我終究沒穩住情緒,正籌促急速速逃離,一個趔趄。
須臾間。
我內心尚咒罵著惡心、太惡心,賀子芃未免太可憐,與此同時門已開。我踽步后退,踉蹌蹩幾步至窗畔。賀翀踱步,并沒直逼我來,照舊從容不迫,出內室還不忘關緊身后那扇萬惡的門。
他站穩了,凝視我。
他的影子將我籠罩。
燧人之瞳,鷹隼一般,光芒下變幻色澤,紫褐至赭的次第變遷,仿佛藏了海市蜃影,瞳孔一點點收縮。難辨其因,我竟放心了些。
離殊和賀翀不會把我怎樣。如果他們想,我動作再快亦逃不過,而且那樣可就事大了。
我咽唾沫,屏息凝神。
鎮定些。不勞賀翀講我也懂,我確不能讓誰知曉,我不能。想起離夫人那張灰白慘色的臉,我顫巍巍唸咬唇肉,可以想象賀翀這個油腔滑調的人在講出那些話時是露著怎樣深情的嘴臉,這世上齷齪之事太多,丑聞、禁忌,卻未曾想,今日白白入了我的眼。然而它們皆不該由我再續探知、再作深究。
我不該去思考,離夫人會否即是未來的我,論其處境之艱,我猶感同身受。——誰知道顧鴛他們是否統統通識內情卻守口如瓶。
我該操心的是我自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敗,堆煙逝,簾幕不疼人,至今還作無重數。窗外是一棵梧桐古樹,千字文訴“梧桐早凋”,是以一葉報秋,嘆寥落。誰念人間肅殺氣旺,亦無騷客禪引。
賀翀無聲地嘆,至我身畔,王冠領針一閃一閃。他隨意捻珍珠貝母的袖扣,闔目,睜開,旋即握住我冰涼的指,動作極快。
他附耳贊道:“你果然是聰明人。”
而他的眼神仍申飭我說:為我姐封死你的嘴。
你還知道你姐。
我抽出了我的手,退后,與他保持起適當距離,以冰涼立柱支撐脊梁。“別反應這么大,”我囁語,“你姐就來。”
賀翀不語,望我,寧靜且冷。
是我懦弱。
這時候我看他分明是惡心的,亦終于明白他為何不婚娶,他姐為何還沒孩子,他太對不起他姐!但在這里我永遠應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就放他現在內心妥妥又如何,人在做,天在看,他逃不過天道倫常的譴責。
齷齪!惡心!
自心這般痛罵,又強行安慰。我說,沈舒,記住,誰不愿意活在美好的故事里,誰不愿意這故事長著自己喜歡的樣子有著自己期望的結局,但每個故事均不由單單一人來演繹。
我呆呆望著心底的自己,一股腦將話甩給她,何必郁結于胸。
再盼那棵梧桐,涼風起天末啊,日月循環,渺遠時空中它又是第幾次自長夏行至凄秋。如把自我置于時間洪流思維當下,興皆微不足道。
恒河之沙,數以萬計,人身何其渺小。
沒兩分鐘離夫人來了,擎一沓薄紙,上面圈圈點點均為大夫寫的注意事項。離夫人奇異地盯我們:“怎么呆站著?不進去?”上前關窗,口中念著自家弟弟不當心,害寒氣進屋。
賀翀泰然自若地閃身:“沒,就是長哥哥要睡了,說不見客。我出屋碰見鴛嫂子。”
“咦?今天這么乏么?”
“嗯,姐你去看看。”
離夫人明顯感到奇怪,欲言又止,對我道:“那真抱歉小舒,你來探望病人的,結果病人沒探成反倒陪了我。”我微笑,挽她:“講客套話干嘛,今知離先生無恙我便安心,也好回去和顧鴛交代。”
“不急回,吃完飯走。”離夫人留飯。
“好呢,姐姐快忙。”
“讓子翀幫你找小鴦。”離夫人囑咐著,“子翀,你找一找小鴦啊。”
子翀是賀翀在家譜里被定下的名,十八歲時他自己把“子”拿掉了,身份證,戶口本,連老祠堂和祖墳內的譜都改了。西南賀三小子離經叛道,活干得干凈、利索、徹底,娛記于此津津樂道,他爺爺氣得不行,是他……我想不下去。
離殊就在里面,一門之隔。
我聽到他咳嗽得特別厲害,根本不像能睡著的人。離夫人進去了,她是妻子,她當然有那個權利進去。賀翀沒跟著,就在外面聽,賀翀沒那個權利。
茍且永是茍且。
賀翀沈著臉,擔憂之情盡數掩去,整個氣場卻不同于以往。他一定是想由自己來陪護離殊。他一定也嫉妒他姐。他一定認為,由自己陪護,離殊才會更好。
我輕輕地呼吸著。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屋內播放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如泣如訴。
一百零八位喇嘛眉骨制的嘎巴拉兀自在他指間輪轉。持咒祈福,撥一圈,蘊藏一百零八遍的依怙、祈請與祝禱。
可是,有什么用呢。佛菩薩也要守因果。因循果報,一邊祈福一邊造業,有什么用。
“曉得么……”我們下樓時,賀翀仍盤念珠,走我左側,將夾了卷舌音的方言語講得很軟。
我聽明白了,沒搭話。
心說這不是你們茍且勾當的理由,你以為但凡愛情就值高歌,但凡真情便得不朽?人是活在社會里的,社會就講究道德底線和精神約束。
頃刻一個聲音駁斥:感情里誰能說對不起誰,并非站上道德制高點的人便有永恒發言權,往往看上去造惡那方自心之苦才最無人可以傾訴。譬如賀翀進不去那房間,正牌妻子來了,他就沒權沒理沒法子進,說他活該也好,他不可憐又可憐。
然我踹開了它。當前我還不愿給賀翀、離殊開脫,我受不住,仿佛給他倆開脫即是給這一類人開脫。
我兀地發慌。
直到賀翀將我帶至一座半室外茶亭,我打岔:“快找人。”實則眼下最不堪見者即顧鴦。
“放他玩唄丟不了,他要發病能好得比你知道得還快,你信不信?”賀翀掏扇子搖,瞇瞇著眼信步閑庭。這時的他便又回到那個令人琢不透的詭秘的他。
我無言,觀亭內生態墻。陰翳出岫,鹿角蕨及鵝掌柴為底的植物掛毯綴生薔薇與文心蘭,五彩斑斕,生機盎然,隨日而生,隨日而歿,被夕陽鍍上一層燦金色。
——這又唱得哪出戲。
“我經營它們經營了十年。”賀翀低喃,撫摸一朵野薔薇,“離姓人有本土情節,落葉歸根是榮耀。哪天長哥哥沒了,它們就隨長哥哥去,它們是我永不凋萎的禮物。”
我默了。
權當這又是一折子飽含真情、無奈、理解與包容的戲。他本不需要這樣的,因為那不是我的事,我操心不著!但他們對不起賀子芃!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我懶洋洋,“凋萎的不復生,取悅的是自己,對不起的依舊對不起。”
賀翀燦爛地笑:“鴛嫂子,你最可心的便是這份正義感。”
“你最可心則是你與我開天窗說亮話。”我反擊。
賀翀復道:“那有句長哥哥從前教育我的話我送你。”這一次他瞬也不瞬地盼我。
我愛搭不理。
“評判事物之資格必立足于充分了解辯證分析之基礎,明確知其得失所以然,隨意對自己不涉足的領域下定論不是明智之舉,那些個捕風捉影管中窺豹的念想就省去罷,”賀翀眸色沉了沉,“你是夜郎嗎?”
他是一匹慵懶的蒸騰殺意的狼。
他在警告我。
他不光限制我關于此事的言行,還試圖控制我的思維;不光要我三緘其口,還要扼殺我的精神。
殺人誅心。
我心卻定了。
“知道么翀少,”我回敬為快,“在沈舒干過的一千零一件蠢事里以今年今月今日來離府最蠢。”
“哈哈哈,”賀翀捧腹大笑,揮一揮骨扇,“這不是最蠢。”
“那真可惜,還能有什么比不小心摻乎了你的事更蠢。”
賀翀故弄玄虛:“你會知道的。”
他岔我。
我冷笑,不回嘴。
所睹景象易封嘴,猶堪忘卻!
賀翀全崩。至于離殊,實難揣度,那時他發現了我卻無動于衷,氣定神閑不說還放我一馬,他自己的丑聞被人瞧見了他都不以為意、不焦不迫,于此嗤之以鼻,于我不屑一顧,因他鑿定我不敢撒野,我撒野亦傷不了他毫毛。這樣的人決計不可去招惹,他能吃了你不吐骨頭。
一口氣舒不上來。
清秋晚暮,暮靄一片薄白。天空壓得極低,依稀看到渾灰色積雨云覆著遠方建筑物高聳的尖尖的頂。天公不饒人吶,梧桐落,秋意涼,一葉障目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