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進水
十六
在哪。
在哪。
在哪。
到家我便發(fā)了瘋。
我不是鳳雛,我是一只扔進湯鍋燙掉了毛的雞。淋淋了滿地水,滿地都是我的羽毛。有人用熱毛巾蓋住我頭發(fā),拖我去洗澡,我掙開他的手。
密匝人言強聒不舍飛沙走礫地往我腦殼鉆,我在找,我在找。五個飾品匣全部翻亂,物什七扭八歪地躺,翡翠手釧、懷表、滿天星鉆石鏈……一切的一切我所珍愛的一切,都隨一股怪力永無止境地傾倒,我在找。
我在泥濘混沌的邊緣找見它。
它很薄、很脆,蜷在飾品架不顯眼的角落,顯然是被隨手扔在那的。我找到它的時候,它扭曲成一個怪異的星芒狀,說它是星芒狀,實際不過是信手交疊數(shù)次攢成的球。我顫巍巍拾起它,想把它展開,我的手全不聽使喚,苦煞心力才將它恢復(fù)平捋的狀態(tài)。它表面溝壑縱橫,凈是有意無意外力擠壓的傷痕。我想將它捋得平整些,我做不到了。
臥室門開了又關(guān),他進來又離去,又進來,又離去。我充耳不聞,被包裹進一枚朽縮的核。
敵意。稱著。艷照。地震。藏區(qū)。寺院?;罘?。文殊卦。
我掀起眼皮,不認識鏡中的女人。她原應(yīng)青春貌美廓然不累,而今血絲充眼憔悴如鉛稿。她嘶聲的尖叫,尖聲的哭泣,瘋子般乞討。
她捻起四條蟲子般匍匐于紙的偈文,將它的咒字反復(fù)矯正,她捧著它,仿佛捧著那年她媽媽的病危單,最后一根稻草,要么壓垮她要么將她自河里打撈。她像一只鼓滿了空氣的起搏器兀地彈到她先生的書房,有一些動作在干擾她,它們奈何不了。書海翻飛,一本本形同撲火的蛾,她偏執(zhí)且奔命,胡攪蠻纏,神經(jīng)質(zhì),在經(jīng)論堆中刨,目標準確無誤,文殊師利法。人音噪音均如水銀攪玻璃碴灌進她的耳,沉重、沉重,抽干她。她的靈魂在坍圮。她擠著她的眼左右核對,黑瞳孔搖如鐘擺,撕開淌滿血的清白,將蟲角般相近的上加字下加字一一對正。
她找到了。
四句一模一樣的偈文,扭扭歪歪。
上書卦象“死水塘”——沙岸建城堡。
日有所減徒辛勞!
咣啷一響,她將書拽上她先生的臉。
根基是空亦是假,往事盡然,白費工夫。
“你瘋夠了嗎!”一股力量將我掀翻在地,腦仁狠狠震兩響。
“我早瘋了!”我失聲痛哭。
喪失感不期而至。
我在消失。
由零歸一,由根基初始終結(jié)掉奔命之所得。我意識到時我已喪失大半自我,幡然醒悟方知幸未喪失的那一小半是多么的不理解、不接受乃至不肯原諒他。
他忽又溫柔地將我攬進懷?!笆?,小鴦睡了,你也快別鬧,有什么明天說?!?/p>
“滾!”一掌摑,我掄圓胳膊咬牙切齒,“究竟是真、是假?!?/p>
“什么真假,”他覷我,“舒,你不信我?!?/p>
我信!
然他與賀翀沆瀣一氣能是什么好東西。他們都罪不容赦,殺千刀,誅兇殄逆,死不足惜!他怎么就不能向我坦白,予我最后的尊嚴。
憤怒急遽發(fā)酵。它烹煮我的五臟,攛掇我叫囂。
“顧鴛,”我念他名,抽了口氣,感覺吸進肺里的每一口空氣都是天上下的刀子,“你真當我瞎——?。【褪撬?,你也讓我死個明白啊——!”喘息著我歇斯底里,“佛菩薩尚且講因果,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嗎!”撲上去扼住喉嚨。
魚死網(wǎng)破。
氣流鼓脹而飛揚。
他美好的五官,他的笑唇,他左臉的五指印。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側(cè)頰、頸部均是血痕,衣衫褶巴,干而僵,點點伶仃血斑。
我不禁松了手,俯探指間虛空。我指甲里也是血。
方才渾噩猙獰造下的嗎。而顧鴛不打女人。
我倆怎會走到這地步。
到談愛,都覺膩味。
我失了氣勁,癱躺。
“我僅問你,你對我,究竟是真是假?!蔽覇≈ぃ犘厍凰毫?,腸子一截截被鉸斷。
喀嚓嚓。
徹底爆發(fā)的感覺并不舒坦,我積怨已久。
落幕終焉,我猶想聽他親口——
顧鴛揉了揉眼,萬分疲累地盯我,什么也不說。我緩慢、緩慢地哭,像一杯臭牛奶在發(fā)酵。
繼而他道:“別把自己停留在情緒里,人有時會通過感受痛苦獲得快樂,通過思維痛苦賺取快意,縱使有悖實相。”
又偷換概念,又給我洗腦。我睇天花板的燈,起初當它忽明忽滅,后覺是淚稠如凝漿?!邦欨x,事已至此?!蔽疫熳?。
“事已至此,舒,你想要的是什么結(jié)果?”他兀然發(fā)問。
他背后是廳,廳后是曾掛了雙雀魚嘴鞋布染的墻,它們沉眠于暗。暗干冷而漫長,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茹毛飲血亦作妄想,悠悠咂咂,嘶鳴漸停。原是他抓空關(guān)上了門。
感官放大。
“答案有很多種,對應(yīng)的結(jié)果亦不同,某些并不可愛。”他睥睨我,溫言細語,“你要想好你要的,你苦苦相求的答案也許并不能為你帶來你希望的結(jié)果。所以你最好先想清,然后再問我要答案,別執(zhí)迷不悟?!?/p>
我就是太執(zhí)迷不悟。
他還在給我洗腦。他以為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怎么就能腆著臉跟我講道理,怎么就能罔顧事實安然自若——
是我錯!是我長久的態(tài)度助長他,我是他的幫兇。
“我要真相,真相你聽得懂嗎?”我啞聲吼,“別玩把戲,是男人你就大大方方承認,你都不敢承認你心悅你弟嗎!”我搬出顧鴦,我早該這么做,“顧鴛,你毀了我的一生!”
“我毀了你?”他似聽聞好笑之事,“我收下你的選擇。那么你看著我,”傾身扳我臉,逼我直視,“沒這個人,有現(xiàn)在的你嗎?”我脫力,抖嘴唇。
“我在盡力對你好了,盡可能讓你擁有正常女人的愛情、婚姻、家庭,讓你快樂,因為我也覺得一定程度上是顧家對不起你。”他至誠至懇,舉著他的鐮刀。
不用說了。
不用說了。
顧家。對不起我的只有顧家嗎。
又只有對不起嗎。
“不告知你是為你好?!?/p>
識人不清是我瞎!“住嘴!住嘴!”我失去理智地嚷,無力地推搡?,F(xiàn)實終然辜負我,旺盛的愛情從沒活過,我還緬懷追憶?雖早有分析,但聽他親口說出,我快裂了。
“你選的?!鳖欨x不費吹灰之力箍我入懷,極輕柔地摩挲我臉,一刀刀剮,“不瞞你說,實然是在父親安排下你我相遇。開始我是極不樂意的,這些年我和他們關(guān)系都不好,我認為不該犧牲一個女孩子。可咱們換個角度想,這些年你不幸福嗎?你不得意嗎?婚后我做得不好嗎?我盡力彌補你,我做了這么多,你感覺不到嗎?”
他滿手我的血,猶一臉仁義。前路斷垣頹圮,寸步難行。什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前方無路,前程在哪。一條把我縛住的蛇!
“既已如此,不妨把話挑明。”他溫存以伺,不疾不徐,“你瞅咱仨,你先前便很棒。現(xiàn)在也是,你乖乖的,咱們將來繼續(xù)夫唱婦隨,離家那點小插曲我來擺平,很簡單,也會很快淡出人們記憶,我保證再不發(fā)生此類事,好不好?而你需要做的只是回到過去,這樣就好乖,你該有的還會有,好嗎?你忍心抹黑你自己嗎?”
我就是太不忍心!
這即是顧鴛罷,斯文敗類,好話歹話全被他說盡,他自信。什么叫光腳不怕穿鞋?原本光腳你不怕,他們幫你穿上鞋,讓你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你就怕了,然后你就活該被蹂躪死,至死直面自己的錯信錯選,任不任己為境沉浮卻由不得你,你再牟力顛簸也找不回孑然個體。
回到過去?我倒想。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不一樣了啊。
他怎么就不曉得不一樣了呢。
原當真情歷久彌新,不想翻手為云覆手雨。娶我是為保名聲,帶我出席場面為名聲,連相遇相愛都是顧暝安排,給顧家留下為人稱道的好籌碼,一手牌,胡三把。反正朱門內(nèi)外礙于顧家威嚴顏面沒人會將當年事透露。人人恭維我,心則拿我當傻子,我還以為自己看得透、混得好。
是啊,我連知情權(quán)都沒,就陷入從根基起便是虛無的愛情,就愈虛榮愈執(zhí)著愈按照他們安排的棋路走,他們得意罷!顧家人玩的就是人的心,說清楚了合作哪有真讓我愛上他顯得真!
他們就這么決定一個人的一生嗎,愛語欺騙,蓄意利用,隱藏不堪真實,挑中我的瞬間即決定我的人生,我陷入虛妄美夢還當自個兒多非同凡響。顧鴛這時猶將自己美化,他不是護駁爭辯,他坦坦蕩蕩,他是完全沒覺得自己錯!
我總以為我聰明,為了我要的受很多苦,卻原來最大的苦這才來,而從始至終我要的、得到的,皆空空。
我不服。我不服!
“那離念呢,離念怎么回事?!蔽覅s出乎淡定。
不就是玉石俱焚、身敗名裂,我倆再不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總行。
顧鴛深呼吸:“我可以告訴你,我和離念,我們是有過一段,但那是我少不經(jīng)事的錯誤?!彼氰p。
他真不配他褲襠里的東西。
“我不騙你,”他十分懇摯地看我,“〇八年我確非志愿救災(zāi),其時他被困住,他才中學(xué),我出于責任心非常著急。那次我也差點出事,后面你都知道了,離府、我爸都派了人,回來他便被送出國,我后來也出國讀書,再沒有過什么,等我回國,百般無奈順應(yīng)安排?!彼阉约阂舱f得像個受害者,“這次我確沒料到離念會當眾來這一出,胡鬧,不知犯罪動機是何?!彼o個趣。
他還想騙我到何時。
他不是沒料到,他是打點好了卻失策。
這樣一想離念挺棒。我曉得動機是什么,報復(fù)唄。對這么個狼心狗肺,人比我狠絕。
“‘才中學(xué)’,”我陰陽怪氣,念頭一經(jīng)萌芽便茁壯成樹,“顧鴛啊,你弟也中學(xué),前兩年我可沒發(fā)覺你對他想入非非,前頭你又把自己偽得高尚偉大。可歸根結(jié)蒂,你是犯錯呢,還是就喜歡這年齡段的小男孩呢?!蔽肄允中?。
顧鴛突地瞇起眼:“舒,你講話太難聽。小鴦聽見非得傷心死?!?/p>
他很少叫我名字。但是今天他叫了特別多。
裝孫子。我不由分說罵他。
“傷心?他是得傷心。他哥會享受,放著他長大自己也不耽誤,嗯?你少不經(jīng)事的錯誤還真多,離念,還有你美麗的齷齪的小床伴?我告訴你我知道的遠比你以為的多!”我氣急敗壞,嘴快得像機關(guān)槍。
顧鴛面浮慍色,目不轉(zhuǎn)睛諦視我。
是呀,他畏懼被揭露。
丑聞。
“沈舒,你好自為之,不要口無遮攔。”他不怒反笑。
我口無遮攔?我好自為之?他咋就能被揭穿還照樣無動于衷,偽君子,還配衣冠堂堂?擊毀他,擊毀他!“我是太為你羞!想不到吧你們家人也有沒擦干凈的屁股,嗜痂之癖,邊做邊拍?不害臊,照片香艷著呢!”
可我給燒了——我怎么給燒了!
晴雨表崩盤,我約沒能控制住自己神色的微變。既而顧鴛放松道:“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害了妄想,舒,沒有什么照片?!?/p>
夠了!
是我被憤怒沖昏頭腦,忘了他是學(xué)法的,是善于甄別、察摩、揪漏洞的人吶!而他始終在觀察我,誠惶誠恐不是他的作風(fēng),剛那兩句興就是激我呢罷。
“咱們不要撕破臉,撕破臉不優(yōu)雅。你可以控訴我,但你要講證據(jù)?!彼粦C不火從容不迫,嘴皮子一直在動,然我再聽不見人聲。
腦子飛轉(zhuǎn)。離念,找離念對質(zhì),某種意義上我們都受傷了,要報復(fù),要抓緊時間,離念萬一今晚就被送走——雞蛋碰石頭——怎么辦——怎么辦——
轟然幾音巨動。
物件落砸的悶響揉夾響亮的“錚”。
我乍得驚回神。顧鴛亦慌了,推門去瞧情況。一團漆黑的空氣,顧鴦就在拐廊,倚靠那扇墻。
顧鴛松了口氣,將燈打開。顧鴦穿著棉睡衣,極度蒼白,背手撐墻勉強立著,干凈得不像話。顧鴛復(fù)憂心上前,邊走邊問:“不舒服?剛發(fā)生了什么?”我跟去。
顧鴦乖巧地樂,好甜美,好安詳。
“鴛鴛,抱?!?/p>
不正常。我踮腳睹見地上的古琴,顧鴦中秋后就再沒碰過它,是手……一個念想在我腦中冒出,針扎神經(jīng)。
“好,抱?!鳖欨x聲也顫了,試圖摟他。
“鴛鴛,”他伸出一只手撫他哥面頰,“鴛鴛,鴛鴛你的證據(jù)?!绷碇皇肿员澈笠粨P。
措不及防。
肉體。汗水。燈光下五彩斑斕。我看不到顧鴛表情。顧鴦咣當栽倒在他胸膛。
后面的事情很混亂。
我?guī)缀跏悄X袋空空跟著秒針走。所有片段都被牽成十分細膩的光影,編織成一條筆直的尖銳的線。
待我冷靜。
我會想,如果我沒妄自尊大教誨顧鴦就好了,顧鴦要還是那個有脾氣就發(fā)、有不滿就踅法作的任性崽子就好了,那一天在葡萄架下,我要沒打那一巴掌、我要不祈求他教他愛一個人是該心疼該隱忍就好了,我究竟傳授了什么歪理念給他?;蛘呶乙賵詮婞c,我要再多加留意他,我要不發(fā)狂不囂張不咄咄相逼而讓事態(tài)穩(wěn)定就好了。
任一成真,或皆不會演變至此。
回想頻繁出差那陣子,回想昨天,“少小如昨日”,小篆字字誅心,這孩子早有反常,可我從頭到尾只在糾結(jié)自己——
我真傻。
他也是顧家人。
狐貍生狐貍,哪有不掛色的果。他會演戲,把他哥跟我都糊弄了;抑或是我倆,都掉以輕心。
他成長得太快。
我一介常人,顧鴛亦無神通??翱笆鶜q,誰能預(yù)見一個少年不蔫不語竟成長得這般快,快得像狂風(fēng)里失控的風(fēng)箏,讓我后悔,讓我期待——他要是從未長大過,該多么好。
我在醫(yī)院的長廊,惆悵得流不出淚。
衣服干透,污濁貼于胸脯。才冬至后幾個鐘頭,雨夾雪磅礴聒噪,烏云黑沉,白晝匿于天際。二十四小時前那孩子尚在玄關(guān)送我,問我跟不跟他哥一并接他。
我仨。我仨。我為什么燒掉照片,他為什么將它匿藏。他亦是想保護我仨罷。
到底為什么寄給他!
肉欲,舊愛,以及我口不擇言諏得多少餿話,若全被他聽去足能殺了他。轉(zhuǎn)憶上回他住院,他的逼問質(zhì)詢,他不解內(nèi)幕,他無辜。大人們這點臟事,業(yè)力憑什么背給他!
馬凡綜合征,并發(fā)心血管病突發(fā)時會引發(fā)劇烈的撕裂痛。他那般怕死怕痛,他得怎么撐才撐到——
——還是就不想撐了。
我往那頭瞄。無論如何,顧鴦出事絕不是顧鴛希望的。我吐息。
很奇怪。你或也曾這樣,明明幾近開裂,想報復(fù)亦想抽離,想快些了斷,快些結(jié)束戰(zhàn)斗,可一旦所處環(huán)境發(fā)生事端,你終不得不背起你沉重的包袱,貼上你那枚標簽,撐下去。
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而我。
我忘了,我不僅是顧太太,我也是嫂子。
我坐到了顧鴛身邊。
“今天別上班,一同守著罷。”我拍他肩膀,瞅他頸側(cè)的血道子。我已無心爭鬧。
顧鴛緩緩抬起臉來。他寒著面色,猩紅的眼是獸皮猩紅的傷口。它們撲朔譎異。
“沈舒,這不是你跟離念一起設(shè)的套罷?!?/p>
我訥了一秒。
“以你性格若收到那照片你會不發(fā)作?你對小鴦早有不滿離念又恨我于是你們通力合作……”
他沒講下去。他一定也覺可笑。
是很可笑。真沒勁,到頭來我連人品都被懷疑。“顧大律師這一點不像你智商說出來的話?!蔽肄揶?。
顧鴛把頭扭去。半晌他道:“抱歉?!?/p>
抱啥歉呢。他掌控一切掌控慣了,且從不認為自己有錯,所以定要給意外變故尋個托辭、借口、理由——一個別人的錯,好逃過內(nèi)心的譴責。
他難道不知道是他一天天睜眼閉眼守著他弟,是他守漏了心,是他疏忽大意。
我沒必要點破。他可悲。
確然撕破臉對誰都沒好處。這一刻我決定我要做“寬恕”那方,這一次,我不會讓他覺得他能彌補得起我了。
而如若他當年都能為離念奔赴災(zāi)區(qū),那或許他真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是會失常無措的。只可惜,那個人永遠不會是我。
舊愛與棋,他均不在乎。因故這一刻我心明朗,不管是我、是離念,都報復(fù)不了現(xiàn)在的他。只有顧鴦,顧鴦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一刀一刀活剮了他。
痛快!
身敗名裂哪有身心俱焚有意思。
我不介意火上澆油。
“顧鴛你想過為何我不發(fā)作反將其處理掉嗎?想過你弟一反常態(tài)把它藏起來自己忍了所有疼的原因嗎?”我望通明紅燈。顧鴛沉默。
因為我們都想保護你。
因為我有多愛你,他就有多愛你。
你不配獲聞。你甚至懦于承認你曾愛與愛。
離念恨你。我恨你。
“你說那時你違背不了你爸,現(xiàn)在總有本事?”我暗示。
然我清楚得很,有本事他也不會反抗,他爸的選擇已然也成為他的選擇,他或不茍同卻不可避免地被同化為一樣的人。他可能確曾少不經(jīng)事,但可惜,我遇見的已是為勢祿所染的世故的他。
“小鴦能陪你耗多久呢,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
我嘲謔。我撫慰。我剮。
“均先放一放?!彼y得暴躁地摁太陽穴。
我就知道。
所以你可悲。所以我很高興我再不與你同流合污。雖皆虛假,誠然我也感謝——讓我孕育這么多愛愿的你,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
只是我恨你。
當天冒出數(shù)位海外專家,全是離家調(diào)的。離殊行動多快。
日后我將工作能放下的都先放下了,每天奔波于醫(yī)院。顧鴛呢,索性住下,天天陪護。所以你看,死生事大,你珍重之人殆危之際你那些身外之事功名利祿還不是說放就放。顧鴛終究是怕失去的。
因果不爽,簡直是對我們的懲罰。我亦怨懟離念,其雖非禍根,但難茍恕。斧鉞之誅怎一個“狠”字了得!有本事沖我跟顧鴛來,怎能……我抱緊臂肘。
顧鴦被送進手術(shù)室,病勢時好時壞,猶如一裁被雨打濕的宣紙昏沉于泥塘。整整三日意識微薄,縱然轉(zhuǎn)醒,睜開眼亦失焦渙散,叫他沒反應(yīng)。
那曜之哭成淚人,在病房外間跟顧暝吵架,奔六十的人了,嚷嚷著是你年輕時造下的孽,害我兒子背業(yè)——你崩了我啊,你把我們娘倆都崩了啊——你就沒想他活,沒想我們母子活;顧暝半句不回。親衛(wèi)隊將這層封得風(fēng)雨不透。我純當看笑話,看夠了,象征性勸勸架。顧暝不多久走了,再沒來過,走前笑呵呵捏我肩:“好兒媳婦。”
是挺好。
由于顧鴦此次病勢太沉,各家均來人探望,離府是離夫人和賀翀。有趣吧?離念惹得禍,來倆姓賀的,且又是調(diào)專家又是深居簡出的離夫人身懷六甲都來,必是知與離念撇不清干系,離家欠了顧家一個大人情。
值不值得開心呢。在顧暝心中,這自小體弱不招他待見的幼子換來了繼〇八年后又一筆離姓人情,應(yīng)蠻合算。利益共識,息事寧人是這里一貫的做法。
我只心疼顧鴦。
離家人來時,離夫人與我抱了抱,道:“小舒,你自當世尊拈花,心無旁騖照料小鴦是緊?!?/p>
我能不懂她意思么。那我唯有祝她和她的腹中肉幸福了。她我曾同病相憐,而我再不愿自討苦吃。
末她獨自入里間給顧鴦念經(jīng),賀翀叫顧鴛出去說話,顧鴛說就在這兒說罷,賀翀還沒來及睇我,我拍拍屁股走人。我一點不想聽內(nèi)容,跟我有沒有關(guān)系我都不想聽。我惡心。
等下他們回去,我給顧鴦擦身子,收到賀翀消息:鴛嫂嫂好好的昂。我沒回。還有必要嗎來這套,——許是戲做多了摘不下面具了罷,摘下是要撕層皮的。
而我與顧鴛再沒聊過前事。顧鴦清醒前,我想得過且過。
我承認,我是想聽顧鴦再和我懟一次,什么都好,再難聽都沒關(guān)系,我會笑著懟回去。
至少他是真的。
過往一概消散如灰燼。深恩負盡,愛侶美眷濃情厚意榮華富貴皆然假,唯我肝腸寸斷錐心刻骨的愛與顧鴦這孩子是真。
顧太太是假,他嫂子是真啊。
第四天夜,我跟顧鴛在。
顧鴛坐顧鴦身畔瞌睡,我怕擾他,熄了燈,一人跟外間對著瑩光屏寫我拖到不能再拖的年終報告。一筆筆賬,留款我印的,加來加去卻總加不對,肯定哪有問題,然已過子夜,總不好吵下屬睡覺,一籌莫展之際只聽儀器吧嗒狂吠。
我嚇慘,開燈沖進去,顧鴦一口一口困難地倒氣,像條脫鉤、脫水的魚,一開一合間我似能嗅見他胸腔內(nèi)破碎的肉泛著血沫子。顧鴛轉(zhuǎn)身即撞上來的醫(yī)生,此后又一片混亂。我和顧鴛縮門角,我僅有的一點視野看到顧鴦眼珠子上下左右亂竄,充了血般在踅尋什么,可能他自己都不了解他陷入了此等對境,而當他向我們這處投來時,兩行心電圖猛然不規(guī)矩地躥。
他發(fā)了一個音。
顧鴛急得要去,直覺幫我將其扯住。“你出去?!蔽艺f。顧鴛沒動作,我厲聲重復(fù):“出去!”
本該出去。
至外間,顧鴛倚門佇立,落寞,好像遇到了連他都難以置信的事,他困惑。我柔言:“剛……”
“剛才,”他拭額角,全沁了汗,“我睡醒發(fā)現(xiàn)小鴦睜著眼睛在看我,我下意識握他手在他耳邊喚,他就出狀況了?!?/p>
“你喚了什么?”
顧鴛遲疑,審視我瞳孔中的他自己。
“……我是鴛鴛?!?/p>
哈!報應(yīng)不爽。
我想了想,覺得難過,又覺天助我也。我又揪心,又對不起。
之后顧鴦的意識頻繁浮現(xiàn)清明,脫險,轉(zhuǎn)幾天則開始有了肢體動作,按說好現(xiàn)象??伤r少發(fā)聲,也不喊疼,任人擺弄,只對顧鴛產(chǎn)生強烈反應(yīng)。
非依賴呼喚。
是抗拒。
他概念渾濁時總囈呢著鴛鴛抱鴛鴛抱,而當顧鴛真抱了他,他就會驚醒、抵觸,最可怕的一次是抓自己皮下的針頭。他小小的孱弱的身體里不知從哪迸來了力氣,要顧鴛必須把他雙臂揣住方能遏制,但此舉馬上迎來下一波虐行,最后是我把他穩(wěn)住了。而其實每一次只要顧鴛消失,此現(xiàn)象亦會隨之消失。隨即他便抽干了髓液般坍陷,半睡半醒間猶呢喃著鴛鴛,抱。
可令男人由內(nèi)至外開裂者唯其在乎之人或物的受難,顧鴛整顆心裂開成幾瓣。他不表現(xiàn),我卻瞧得出。
畢竟夫妻。
畢竟我付出的愛是真的。
我便會對他說:“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在小鴦心里你臟了,你有離念、有小床伴、又和我結(jié)婚,卻獨獨不認他,你做著矛盾重重還美其名曰為他好的事,又保護不了他,把他里外里弄得不是人,你拖著他的命,不認他又不放他,硬把他卷進你的節(jié)奏茍延殘喘。而他不想再被你拖了。他拖不起了!”
我用我的餿話傷害他。
顧鴦活刮他,我不介意撒鹽。我痛快。
而自負如顧鴛,“認錯”、“示弱”諸類行徑皆為達到某樣目的才有存在的意義,在他心里,他永遠不會覺得他有錯;傲慢如他,恁不會對我這類小人物惱羞成怒。遂他雖不睬我,但為證明我不對,為證明他對,為證明顧鴦仍是他的,他就會一次次嘗試靠近顧鴦。
我就達到了我的目的。
憑心論,假設(shè)顧鴦發(fā)病前確是聽下全程,即必識其虛有其表衣冠禽獸。而顧鴦是他一個娘胎里帶下的血肉,他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得來同樣的反饋,他是真疼。
我拊手旁觀,當顧鴦抗拒得不到解脫時,我就會一臉仁義——是的就像顧鴛對我那般仁義——道:“求你避避,小鴦受不住了?!比缓箢欨勏乱庾R為逃避,緊緊投靠我,我就輕聲細語地哄。
誠是顧鴛明悉我所圖為何,然礙于顧鴦病體,他不能發(fā)作;礙于他也是凡夫俗子,他愛欲熾盛,一次次意圖證明、搶奪,一次次落空。他也會躁郁心累,也會犯煙癮。
他是真可笑。
我亦可笑。
你愛一個人時,你眼里都是他的好,他顛倒黑白猶能被你說成術(shù)業(yè)專攻、高風(fēng)亮節(jié),你細數(shù)淵藪,你的心依然護他佑他。你不愛了,就知他不過是具人間臭皮囊,和你一樣,還不如你。
他也有他的牢。
故他只能眼看著他親愛的弟弟只依偎在我胸前獲得半分安寧,只吃我喂的飯,甚面對母親都表現(xiàn)抑郁,只聽我哄。
我痛快。
我剝奪顧鴛的血肉以此達到舒緩。我在利用顧鴦,我也心疼,我也懷喟,我也疚悔。我一次次告誡自己別再這樣,下一次又開解——沒關(guān)系,只要好好照顧顧鴦,因果終不負我。
然而我給我的期限是,顧鴦出院。
在那之前,日復(fù)一日,元旦,臘八,小大寒,西南下了好幾場雪,我仨往前走。一六走進一七,太陽普渡我與我們仨。
偶爾歸家,真夠冷清。彩印照早被人斂了,不知所蹤,與我無關(guān)。
我的家一磚一木皆未損,一草一花皆菩心,卻不是我愿意回去的地方了。家是人一輩子的釅念,我話說得好聽,原是家里有讓我托付終身的人,人沒了,家不過一碗涼茶。我還打理它,是因為我希望顧鴦回家的時候,能想起的都是我仨的好事。
我也不能總當那種人,否則我饒恕不了自己。我想我全爛了,唯一還可稱道的是,我尚存良知、善意與天真的正義感,我永遠做不到做了虧心事還滿嘴仁義禮智信。
我也知道,再遠的路,都是會有盡頭的。
時針的腿有條不紊。
我再未查杳離念音訊。小年夜,賀翀復(fù)來探望,帶了好多禮,顧鴛和他在外間聊了會兒,不差么兒隔玻璃往內(nèi)望,心仍全放顧鴦身上。
顧鴦雙瞳空茫,袖外半截腕子枯折干癟。
老實講我不喜人總探病,冬天霾大空氣臟,且生動靜,妨礙顧鴦休養(yǎng)。再者,來探病的有幾個是真上心?
下午賀翀,哪料六點宋筱筱冷不丁又現(xiàn)身,還說是背著爺爺奶奶偷跑來的,要陪最愛的小叔過小年。顧鴛厭極,好言相勸未果,留她坐了坐,不許進里間。
我窺顧鴛:“這要小年夜晚上再被人劫了?!?/p>
顧鴛知情理應(yīng)當,不情愿猶執(zhí)意親自送她。等人一走,我感覺世界都清靜了。
天全黑,夜是個晴朗的夜。
我給顧鴦喂紅豆粥。他吃好慢,每一勺皆咀嚼許久,吃力地下咽,喉結(jié)一抖一抖,難過地起伏。我仔細望,除愈發(fā)瘦,他人沒多大變化,仍是葡萄架下的少年,蔚藍月色灑落面頰,他皮膚晶瑩薄白,如初春開化的雪水,睫翼窸窣流淌他的星光。
我行了恁多苦事。唯我自知,我舒緩?fù)纯嗟耐瑫r,未嘗不是在爭取著他們留給我的最后也是唯一的真實。
暇滿人身苦。我舍不得他呀。
餐后給他揩嘴。我靠攏,湊近他,待他出院我興就再瞧不見他。我以紙巾柔緩地撫他唇角,面孔離得非常近,他不躲,我可以看清他領(lǐng)口下枯朽的肉身,凹陷,頹唐,蠟黃,并不美好。
突然他道:“真蠢?!?/p>
我愣了。
自他轉(zhuǎn)醒,凡正常時基本不與人有交談。因而我止語等候他。他卻僅凝神盼望窗臺那盆被我自家中捧來陪伴他的姬玉露,指尖輕輕地觸。
一些冰雪堆積在窗欞,彎折枯枝掩映,借光氳出斑駁光影的廊。
“你無需愧疚?!绷季盟f。
嚴冬暴風(fēng)雪裹挾暖陽的碎片在我腦海席卷。淚泉驀然自心井噴涌。
我早該作此預(yù)料!我怎么可能利用得了他,除非——
“你開心就好。這是我替我哥,對你這些年的報答?!?/p>
報答。
感恩之心。
我等了多久。顧鴛但分有它,我都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夫妻情是假,但做過夫妻呀。我跌倒在椅,魂魄似浮于山頂?shù)难┮话阏舭l(fā)。
外面很遠很遠的天空炸開幾朵煙花。他很沉靜,“而我只欠你一句贊美?!彼f。
我聽見了。
我泣不成聲。
數(shù)分鐘后我扶他躺下,撫弄他細軟的發(fā)絲:“那你打算裝多久?你也不好受罷。沒必要為我爽快跟自個兒過不去,你多疼呀,人該跟自我和睦相處?!蔽疑袥]緩過勁,噎著音。
“你,”他眉心若有若無飄著厭煩,“你尤好說教人,說自己都做不到的漂亮話。別哭了,我睡了?!彼麣馊粲谓z,闔了眼。
我想,他不全是裝。
奔八點顧鴛回,先沖了澡,將室外寒氣、霾氣全洗去,換上干干凈凈的衣物方進里間。顧鴛極小心地守著他,生怕驚動他,俄爾將臉輕伏在他頸項。
就這樣罷——。
我長嘆,關(guān)上病房門,往家去。
明天除夕,飯必由我來燒。我步伐不疾,走完這個猴年。
古樸之綢繆天地,愿與非愿,歲月榮枯,添新痕,融入荏苒長流,切心,淌溫暖的血。長廊在我身后煙消云散,我的左邊,是新生的啼哭,右邊,是臨終的凄嚎。煙自火生,烈火炎炎中我化為一抔涼灰,誰又曉得,灰中有沒有舍利。
春雞早年,見字如面。好夢,小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