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樸勇進依靠著土墻坐在炕上,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桿,掐滅了手中的香煙。
他看了一眼躺在一旁骨瘦如柴的爺爺。年歲已高的他,半年前突然癱瘓在床,使得樸勇進不得不從城里趕回來,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小村莊,回到黃土筑成的平房里。
其實對他來說,這也算不上什么生活質量的降低,無非是從一個臟亂差的多人寢室,搬到一貧如洗,比起工地宿舍,相對來說要整潔一些的環境而已。
只是讓他感到苦惱的,是自己已經半年沒有掙過錢了。
初中輟學后在工地打工攢下的錢,在醫院、藥費,以及生活上零零散散的費用中消耗殆盡。
現在,他們一家唯一收入就是爺爺的低?!吭逻M賬的五十多塊錢。
可即便這五十多塊錢,也需要樸勇進每月多次催促,才會被打進低保卡里。
他把臉埋進自己粗糙的小手里,反復揉搓。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生活的苦澀,以及那些像是潮流一樣流竄在那些城里人嘴里的“抑郁”。
他看著墻上掛著的退了色的家族照片,看著照片中面帶微笑卻一臉疲憊的母親,想不通自己的人生為什么會如此艱辛。
他想自己今年甚至還沒有成年,卻被迫要考慮這些本不該是自己應該考慮的問題。
曾經,那個因為看不慣教育制度的他,不顧周圍人反對,毅然決然選擇輟學。
當時,他以為只要自己還健全,不論做什么都能養活自己——這也是那時他選擇退學的底氣。
可是后來,在外地打工的父親因見義勇為,救了輕生的年輕人而發生意外,不幸逝世,后又因母親離家出走,使得年邁的爺爺一時火氣攻心,一病不起,此后,那些自己從未考慮過的負擔便悄無聲息的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從煙盒里又抽出一支香煙,結果在低頭尋找打火機時,看到像刺猬一樣插滿煙蒂的煙灰缸愣了愣神,終于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很是委屈,甚至忍不住想要埋怨那個被世人稱為英雄的父親。埋怨他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去換踐踏自己生命的人。
他還恨自己那薄情的母親。恨她放棄年邁的爺爺也就算了,竟然連他這個親生兒子的命也不放在眼里,自私的逃避……可是他又對她恨不起來,因為他知道母親有多討厭這個家,有多討厭那個只要喝醉便會對自己拳打腳踢的丈夫;有多恨那個對自己兒子的暴行視若無睹,甚至在兒子不在家時,企圖對自己兒媳婦下手,卻因為沒能得逞而在自己兒子那里說兒媳婦“水性楊花”的公公——這些他都知道,因為不管是父親還是爺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總是毫不避諱,即使自己就在眼前,也阻止不了自己那雙罪惡的手。
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沒辦法怨恨離家的母親。
可是即便如此,那些沉重的負擔就應該由自己來抗嗎?
憑什么?
樸勇進悄無聲息得留著淚。
他不敢哭的太大聲,因為他怕吵醒熟睡的爺爺。
這個老東西,即使癱瘓在床也秉性不改,總是沒事找事的大呼小叫,弄得本就是苦苦支撐的樸勇進忙前忙后,忙到焦頭爛額,
他拿起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也知道那個人住在哪——就是那個被父親拯救的年輕人。
對于自己的處境,那個輕視生命的年輕人有一定的責任。
因為那個在自己眼里惡貫滿盈的父親,平生只做了這么一件善事,卻因此丟了性命。
雖然那之后不論是網上還是村里,大家都以“英雄家屬”來稱呼自己,可談到實際幫助時,大家卻又一個個撇著大嘴,說出“哎呀,我們家今年……”之類的,然后轉身,將冷冰冰的背影留給樸勇進這個就要走投無路的“英雄家屬”。
在這個村子里,他這個“英雄家屬”甚至連一瓶水的幫助也得不到。
然而,這個父親用性命換來的英雄稱號,卻成了這個村子的噱頭。
他們用“英雄”吸引著大批游客以及投資商。
那個連五十塊錢低保都要樸勇進跑好幾趟催促才肯發放的村長,更是以此帶動村民們興建家園、發展旅游業的口號。
人人嘴里都喊著英雄,可誰也不愿用正眼瞧一眼苦苦掙扎的“英雄家屬”。
那些干勁滿滿的村民,甚至視樸勇進為眼中釘。因為他不愿意為旅游建設貢獻自己的土地、房產,因此身為“英雄家屬”的樸勇進反而成了村子里的公敵。
他在這個村子里成了家家飯后討論的對象,成了大家聚在一起口誅筆伐的敵人,甚至成了“自私、不團結”的反面教材,用來教育那些不懂人事的孩子。
他成了人見人西嫌,狗見狗閃的,宛若病毒一樣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當村長帶者禮物主動登門拜訪,告訴他只要在合同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后他不僅能獲得豐厚的補償,甚至還能恢復他在村民心中“英雄家屬”的地位——然而卻被樸勇進果斷拒絕了。
他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既不是想要破壞和平,也不是為了維護個人權益,反對企圖激起民憤,從而迫使自己委曲求全的控制行為,他拒絕村長的提議只是因為他總是不按時將那五十幾塊錢的低保打進低??ɡ铩獌H此而已。
“當時,五十塊錢我都要求著你,現在輪到你求我了,哪有那么容易?滾!”
雖然樸勇進當時這么說,并將村長剛出門外,出了那口堆積在胸口的惡氣,可放在眼下的現實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虎視眈眈的村民,以及窘迫的生活。
他想:雖然爺爺是個老不羞的混蛋,可自己還是不能放任他不管。
如果只是自己,隨便找個工地或工廠也就行了,可如果身邊帶者癱瘓的老人……顯然不是那么太現實。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隨后對著煙嘴猛吸了幾口。
他知道自己可以去找誰尋求幫助,可是爺爺不能沒人照顧,而且那些人也會想著辦法讓爺爺在合同書上按手印,畢竟自己只是個代理人而已,房產的真正歸屬者是癱瘓的爺爺……
可他現在必須離開,或同意協議,在合同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可是事已至此,除非村長肯厚著臉皮再找自己商量,不然自己可拉不下那張臉,但這件事談何容易。那個大腹便便的吝嗇村長,整天除了想著法的克扣低保,就是琢磨怎么提升自己的威嚴,好讓自己像個地主似的,將所有人的脖子勒住,使他們不敢發出異議。
想到這,樸勇進冷哼了一聲。
這個當初因為被認為是全村最樸實的村民而榮獲村長之冠的他,現在反而成了隱形的地主。
樸勇進又猛吸了幾口香煙,無奈的搖著頭,輕笑了幾聲。
“想這些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的成年人無一例外,全都成了聾子、瞎子。”
他嘆息了幾聲,隨后掐滅香煙,鉆出被窩,拖踩著解放鞋,站在水泥地上用力打著哈欠、伸著懶腰。
結果就在這時,他透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了掛在灶臺旁邊土墻上的鐮刀。
那把鐮刀通體烏黑,只有刃口閃著銀色的寒芒。
他看看那把鐮刀又看看癱瘓在床的爺爺,看看癱瘓在床的爺爺又看看那把掛在土墻上依舊鋒利的鐮刀。
他想:
或許,這是保證自己外出,同時也能保證村民無法趁虛而入的唯一方法……
這樣想著,他推開門,朝外屋走了過去……
二
樸勇進走出了車站。
此時的他,身上只揣有五塊錢。因為來時的車票就差不多已經掏空了他所有積蓄?,F在,他要找到那個人,雖然這樣有些不妥,對于他的“英雄家屬”這層身份,可是對于窮困潦倒的他,賦予在他身上的這項榮耀顯得太過廉價,就連本村的人都對此不屑一顧,所以根本沒必要在乎世人的眼光,要做的就是放手去做。
他在車站附近轉了幾圈,找到了一塊畫有本市地圖的立板。
他瞇縫著眼睛,在地圖上找了許久,才終于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第三中學。
他伸出滿是泥垢的手指,在地圖上標著的“第三中學”點了點,隨后又將手指滑向自己所在的車站,發現路途有些遙遠。
他努力記下了線路,隨后轉身看著車來車往的街道,不禁感嘆自己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的夜景,甚至有些莫名感動。
平時打工的他,也不過是在村子周圍的小縣城的建筑工地上工作。他從沒想到如此繁華的城市也需要像自己這種粗俗的工人,更沒想到父親這些年原來都是在這種地方工作。
難怪他回到家總是繃著一張臉,而且平時每月寄到家里的錢也才五百,原來都是花在了那個地方——樸勇進越過馬路,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家建筑工地,以及開在建筑工地旁不遠的,亮著粉色燈光的足療店。
曾經,他聽一起在工地工作的大爺說過那個地方。
他撇過頭,盡量把那曖昧的粉色從腦中剔除。畢竟他可不是來著快活的。
他走在街邊,看到了迎面而來的乞丐。
那乞丐衣衫襤褸,俯爬在一塊按了輪子的木板上。
那木板是由幾片窄模板拼接而成,裝的是貨運推車的那種輪子,大概是自制的。
他披著一頭散亂的長發,頭發與頭發之間甚至已經擰在了一起,手里拿著一個金屬的大杯子,一邊掂量一邊發出清脆的“嘩啦嘩啦”的聲音,一邊用空出來的手扶著第,向前移動,除了對施舍的過路人磕頭感謝,祝對方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以外,其他時候基本上都是沉默著的。
當他路過樸勇進時,也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在低著頭,在樸勇進前墊了墊裝有硬幣的金屬杯。
厚重的亂發擋在其臉上使得樸勇進看不清他的長相。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五塊錢,放進了那個嘩啦作響的杯子里。
那乞丐看到對方施舍了錢,于是將手放在被子上,做出一副作揖的樣子,對樸勇進連連磕頭。
樸勇進看了他一眼,便立馬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他邊走,還一邊止不住的回憶那個乞丐的形象。
或許在這座城市,除了那個自己要找的人,剩下唯一肯一視同仁的對待自己的,也就剩那個乞丐了吧——就像阿杰一樣。
那個乞丐讓樸勇進想起了自己在村子里唯一的朋友,阿杰。
而且這次他之所以能出遠門,也多虧了阿杰的幫忙。
當他看到掛在外屋土墻上的鐮刀時,他下意識想起了阿杰。
因為阿杰的父母曾經拎著那把鐮刀追著砍殺過自己,因為自己把阿杰變成了瘋子。
記得在家里發生變故,在自己退學之前,樸勇進常和阿杰以及村子里其他孩子們一起到河邊沖涼。
雖然家里的大人總是警告自己家孩子不許去河邊玩,可是炎熱的夏季,那些忙于農活的大人又怎么能控制得了那些貪玩的孩子呢。
他們總是結伴,一起跑到河邊。
因為大家都在一起,所以即便被逮到了也不至于被罵得很慘。
樸勇進總是帶者阿杰和那些孩子們一起跑到河邊,直到那件恐怖的事情發生以后,村里的孩子便再也不敢去河邊玩耍了。
相對于樸勇進以及其他男孩,阿杰的性格更為收斂、內向。
他是孩子嚴重的乖乖男孩,因為他總是在大家興高采烈地打算去游泳時,搬出大人的那套說法潑大家的冷水。
那些被潑了冷水的孩子心情自然受到了一些影響。
于是掃興的他們便開始給他起了討厭的外號“假小子”,并且還說“小杰總是不下河跟咱們一起玩,一定是因為他里面穿的是女人內衣——羞死了!”
大家聽了這樣的話,頓時哄堂而笑,并且一見了面就叫阿杰“假小子”,說他穿女人內衣。
如果這時,樸勇進能夠挺身而出,站在阿杰面前替他反駁那些毫無理由地污蔑的話,或許悲劇也就不會發生。可當時的樸勇進并沒有。與阿杰平時最要好的他,為了不像按揭一樣被針對,為了自己能夠被接納,他也像其他男孩一樣,毫不顧忌的嘲笑著阿杰。甚至為了避免火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他比其中任何一個男孩都要過火。
有一次,在河邊玩耍的男孩們又開始鬧起阿杰來。
而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始終沉默的阿杰竟然站起來,向周圍所有人證明起了自己不是假小子,也沒有穿女人內衣。
在其他男孩的起哄下,阿杰當場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只留一條淡藍色的內褲。
可即便如此,男孩們還是不滿意。
他們要他像自己一樣跳入水中,大家才認可他不是“假小子”。
阿杰猶豫了片刻,隨后哆哆嗦嗦的走到了土坡上。
站在那里的他,看著突破下如同鏡面一樣反著樹木的河水,雙腿住不住的打起了顫。
他想要回頭說些什么,可還沒等他開口,便被一腳踹了下去。
隨后他就從將近三米高的土坡上一躍而下,撲通一聲掉進了冰冷的河流之中。
而那個在他落入水面的一瞬間,看到站在土坡上歡呼的,正是樸勇進。
此時的樸勇進徹底玩瘋了。
他甚至忘了,阿杰根本不會水。
他之所以每次都只是蹲在河邊傻笑的看著他們玩,正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會游泳。
阿杰不僅不會游泳,甚至還對水有一股強烈的恐懼。
因為有一次陪父親坐船打魚時,不小心墜落水中,溺了水,感受過那種涼水如肺的疼痛,以及窒息、沉落所帶來的恐懼。
可這些,阿杰早就告訴了身為好友的樸勇進。
然而顯然,樸勇進忘了這一切。
于是當阿杰在水面上一邊撲騰一邊大呼救命時,他才沒有立馬拯救阿杰,而是同其他看熱鬧的男孩一樣,站在岸邊土坡上,看著狼狽的阿杰放聲而笑。
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們,直到阿杰沉入水底將近半分鐘才覺得大事不妙,紛紛跳下河打撈阿杰。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面露懼色的樸勇進才終于想起來阿杰不會水這件事。
可是為時已晚,因為被大家合伙就上來的阿杰已經陷入了昏迷。
于是有些孩子慌忙跑去通知家長,有些孩子則學著電視劇里呈現的那樣,對阿杰胡亂進行心肺復蘇。
結果躺在地上的阿杰確實吐了很多水,卻沒有絲毫清醒過來的跡象。
直到阿杰的家長著急忙慌的感到岸邊,將阿杰送入醫院才知道,因為長時間缺氧,阿杰的大腦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又因為長時間的恐慌,使得醒來的阿杰瘋瘋癲癲,完全沒有了正常人應有的樣子,甚至因為錯誤的心肺復蘇,使得阿杰斷了幾根肋骨,差點插在了積水的肺部……
阿杰的母親聽后受到極大的刺激,從此一病不起,阿杰的父親得知真相后,操著鐮刀滿村子追趕樸勇進,說是要他的命,結果追到山坡時,因為承受不了高強度運動,大腦短時間缺氧導致昏厥,隨后雙腿一軟,從上坡上一路滾下,等滾到山腳時,腸子都已經流了一路。
原來他就算是昏厥,也沒有松開手中的鐮刀,沒有想要放過樸勇進的想法,于是鐮刀就劃破了他的肚子,掏空了他的腸子。
兒子發瘋、丈夫橫死,猶如晴天霹靂的阿杰母親,在第二天凌晨被發現懸梁自盡。
發現她的,正是發瘋了的阿杰。
當時,人們看到他時,發現他正拽著自己母親的遺體,在空中蕩秋千呢……
自那之后,阿杰變成了瘋子,成了在村子里四處流浪的流浪漢。
沒有人敢接近他,尤其是那些孩子。因為阿杰只要看到孩子,就會張著大嘴,不顧一切的追上去,像是要吞掉對方一樣。
雖然對成年人他總是樂呵呵的,可并沒有那個大人敢靠近他,即使他們知道那是阿杰。
村子里,只有樸勇進還愿意接受發瘋了的阿杰。
按往常來說,如果阿杰看到樸勇進這樣的未成年,一定會不顧一切的上前撕咬,可他卻從不攻擊樸勇進。
他總是像當初在岸邊傻笑著看在水里打鬧的男孩子們一樣,傻笑著對待樸勇進。
他把自己所有的溫柔都給了他,因為他永遠不知道眼前的樸勇進是怎樣毀掉自己全家的。
樸勇進嘆了一口氣。
“謝謝了,兄弟?!彼谛睦镎f了這樣一句,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是的。他之所以能出遠門,正是因為他把阿杰請到了自己家。
臨走前,他還對一臉傻笑的阿杰說:“守住這里,那些想要闖進來的都是魔鬼?!闭f完,還把那把閃著詭異寒光的鐮刀,放在了阿杰身邊……
三
走了很久,樸勇進終于來到了那所氣派的中學跟前。
他看向一旁的牌子,上面寫有XX市第三中學的字樣,確定了就是這里。
他看到學校自動門緊閉著,教學樓里還泛著白色的燈光。
樸勇進剛走出車站時,天色就已經有些朦朧,而現在已經徹底陷入了黑暗,甚至因為空中懸著一片厚厚的云層,此時就連月光也照不到這片寂靜的大地,唯有原理校園的路燈發出渾黃的燈光,卻也只能照亮學校的招牌。
于是他繞過警衛室,在學校外圍繞了幾圈,最后選擇一處圍欄較為低矮的地方一躍而上,一把就翻過了學校的圍欄,進入了校園內部。
雖然他知道那個人就在這所學校,卻并不知道他在那個年級、班級,于是他打算用笨方法——挨個找。
他謊稱自己是那個人的親戚,在學生們上晚自習時挨個教室尋找。
因為是晚自習,所以有的班級有老師,有的班級沒有。
而又因為他說自己是那個人的親戚,還因為門衛沒有阻攔,于是即便碰到了老師,對方也沒有泛起疑心。反而在看了樸勇進稍顯狼狽的衣著后,還好心的問自己班同學,有沒有認識那個人的。
就這樣,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人所在的班級——二年三班。
于是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著,隨后來到位于二層的二年三班,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隨后不等回應便一把推開教室門,問道:
“劉俊男在嗎?”
二年三班恰好沒有老師。
同學們盯著突然出現在教室前的樸勇進,隨后齊刷刷地將實現聚集到了一名在書桌前昏昏而睡得女孩。
樸勇進看著那個身穿校服的姑娘,心里頓時一驚。
他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個女孩。
因為當時他只看到了那個人的名字以及模糊的地址,并沒看到本人照片,所以一直以為“劉俊男”這個人是個男的,結果卻是個女孩。
那個女孩晃了晃“劉俊男”得胳膊,將她從睡夢中搖醒。
那女孩皺著眉頭,不情愿的從桌上爬起,便被提醒著看向了教室前方站著的樸勇進。
“劉俊男”看著捉襟見肘得樸勇進,情不自禁皺起了眉頭,小聲嘀咕了一句:“誰呀?”
樸勇進沒有說話,而是在朝她比了個“來”的手勢,隨后走出教室,開著門,等她出來。
過了幾秒,“票俊男”走出教室,并關上教室門。
她看著抿嘴而笑的樸勇進,又問了一次:“你誰呀?”聲音依舊沒有多大。
“我是你表哥?!睒阌逻M只說了這么一句。
“劉俊男”聽后不解的偏著頭,“表哥?哪個表哥?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沒有表哥。”
“你看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你怎么能說自己沒有表哥呢?難道你忘了嗎?我父親可是為了救你而死的呀?!睒阌逻M的聲音很輕,就好像在同一個幼稚園的朋友說話一樣,小心翼翼地。
那女孩一聽樸勇進這么說,頓時一驚。
她瞪大了雙眼,注視著眼前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男孩:“你是……那個人的兒子?”
樸勇進微微一笑,朝她點點頭。
“這下,記起來了?”
“劉俊男”茫然地點了點頭,隨后猛地看向樸勇進的眼睛:“你找我什么事?”
樸勇進攤著手,故作輕松的對她說:“也沒什么,就是覺得怎么說我父親也算是給了你第二次生命的人,所以咱們也算是個親戚,就想著來看看你,看看你是個什么樣的人?!?/p>
“劉俊男”緊了緊從一開始就緊抓不放的衣擺的手,咬著嘴唇:“你不恨我嗎?”很艱難的說出了這句話。
樸勇進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愣,隨后立馬搖著頭,笑著對她說:“恨你?我為什么要恨你?因為你,所以我父親成了英雄,而我則成了英雄家屬,我母親也終于獲得了自由,我那個壞爺爺也終于一病不起——你為我們家帶來了這么多好處、這么高的榮譽,我怎么會恨你呢?”
“劉俊男”聽到這番話,紅著眼圈,低下了頭。
雖然已經沒有人在關注那個英雄的消息了,可她一直都在關注著后續發展,所以對于那個救了自己的男人死后,他們家的一系列變化她都有所了解。
“對不起?!彼f。
樸勇進看著低頭向自己道歉的“劉俊男”,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可嘴角卻忍不住翹了上去。
沒錯,就是這個,我期待的就是這個——他這樣想著,裝出一副關心的口吻,問她:“不回去沒關系嗎?”
“劉俊男”看了一眼教室,搖了搖頭,說:“沒事,沒人敢管我?!?/p>
樸勇進點了點頭。
“那我們出去聊聊怎么樣?”
“劉俊男”看了一眼樸勇進,隨后有立馬低下頭,沉思了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于是樸勇進與“劉俊男”走出教學樓,來到教學樓前方鋪了人造草皮的操場。
因為夜色已經很濃了,所以不用擔心被別人看到。
他們挑了個角落,席地而坐。
樸勇進撫摸著身下蓬松的人造草皮,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他以為這是專門提供學生們放松的地方,因為他在電視里播放的美國電影里經常看到,坐在校園里的年輕男女坐在翠綠色的草地上,享受午間溫暖的陽光。
“真好啊。”樸勇進情不自禁感嘆了一聲。
他想,如果自己從小在這種地方上學,估計也不會對學習產生如此劇烈的厭煩心吧——轉過來一想,又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自己并不是因為校園環境所以才厭學的。
“這沒什么。學校鋪了這種東西,平時也一直都封鎖起來,不讓我們進入,也不知道弄這東西到底有什么用?!薄皠⒖∧小币矊W著樸勇進的樣子,摸了摸新鋪的草坪,“不過確實很舒服呀?!弊詈筮€是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樸勇進摸著松軟的人造草皮,又抬頭看了看夜空。
他像是再聊閑天似的,輕松的問道:“為什么要自殺呢?”
這個問題過了很久,“劉俊男”才給出答案。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感覺很抑郁、透不過氣,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動力,覺得一切都很無趣,所以就……”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根本沒有那個必要。
“抑郁……”樸勇進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
記得前不久,自己的腦海里也突然蹦出了這個詞。
當時的他也很迷茫,甚至很委屈,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承擔那些沒必要承擔的重擔。
“我好像懂你說的,又好像不太懂……”樸勇進這么說,是因為他靠著土墻迷茫的時候,才感覺到了抑郁,可是當他有了目標,并朝這個目標靠近時,即使實際情況沒有得到任何改善,可他還是暫時忘記了抑郁。
“老實說,我也是……只是覺得一個勁的努力,沒有什么意思,無非是給流逝的每一秒強行附加意義。現在的我們都把考高中、考大學當作目標,可是考上高中、考上大學,之后又要干什么呢?努力賺錢、拼命工作、結婚生子,之后又是什么呢?為什么我們附加給時間的所有意義,都是不顧一切的向前奔跑,而不是停下來好好享受生活呢?為什么只有低頭奔跑才算人生,而慢下來享受生活就是不思進取呢?就算埋頭跑到盡頭,又能怎么樣呢?等待我們的不還是死亡,以及發現如同快速通關游戲一樣,匆匆且盲目的人生而已嗎?為什么要把這種到死才后悔沒好好體會人生的人生當作是意義呢?——這些問題壓得我喘不過氣,即便到了現在也會為等待我的流水線人生感到慌張??墒俏乙呀洸桓胰ニ懒恕R驗橛腥藶榱司任叶冻隽松?。那件事發生以后,全校師生甚至父母都把我當作怪物。他們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會觸動我的神經,導致我重走舊路??烧撬麄冞@樣,所以才讓我更加痛苦。為什么就不能設身處地的站在我的立場看一眼呢?每次都要我讓步,每次都要我換位思考,結果我反抗了一次,于是大家就把我當成是容易受傷的玻璃娃娃、怪物,甚至是負擔……”說到這,“劉俊男”像是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似的,立馬向樸勇進低頭道歉:
“對不起,當著你的面說這種話。這些話明明最不應該說給你聽的,在你面前,我到底有什么資格好抱怨的……“
樸勇進在“劉俊男”話說到一般時便跑了神,直到她突然像自己道歉之前,說了什么他全然沒聽到,只知道她似乎同自己一樣,有天大的痛苦,而又同自己不一樣的,是她還沒能找到解決方法以及奮斗目標。
“呃,沒事,倒是無所謂……”他想把自己對父親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可是又怕這樣會毀掉父親的英雄形象,使得女孩因為沒了負擔而再輕生……奇怪,我怎么關心起她的生死了——樸勇進感到十分納悶。
二人沉默了片刻,隨后“劉俊男”主動問道:
“所以你來找我真的只是為了看我一眼嗎?”
她知道樸勇進的情況,認為他絕不是為了這點小事,而翻山越嶺來找自己。
“嗯……”樸勇進沉吟片刻,“到也不完全是這樣,就是實在買辦法,所以想來借點錢……”
不等樸勇進說完,“劉俊男”立馬同意說:“沒問題?!?/p>
樸勇進差異的看向一旁的小姑娘,覺得一切都順利的有些詭異。
“真的嗎?”他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朝她確認。
女孩肯定的對她連連點頭。
“當然,你是我表哥,有困難當然要幫?!?/p>
“那真的太謝謝了,我會記住這份恩情的?!睒阌逻M這么說,心里卻并非這樣想。
因為他本來就懷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決定無論用怎樣的手段都要從這里搞到錢再回去,然而對方答應的如此爽快,倒也讓他輕松了不少。
對于樸勇進說的“會記住這份恩情”,“劉俊男”倒是沒有任何回應。
因為她也并沒有真的視救了自己又搭了自己姓名的男人視為救命恩人。
想想,把自己留在人間繼續受苦的是誰?
她抑制自己不要去怨恨,只是因為道德的束縛。
因為客觀上講,對方確實救了自己??赡羌碌降姿悴凰阋患档酶兄x的事,迷茫的“劉俊男”對此又不同的見解。
“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女孩。”樸勇進說完,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女孩。
“怎么呢?”女孩不解的問。
“因為‘劉俊男’這個名字啊。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像是男孩的名字。”
“嗯……你大概是誤會成田力男了吧?!?/p>
“不是這個男嗎?”
女孩嘆了口氣。
“唉,那個我也看了,竟然連我的名字都能寫錯。我的nan不是田力男的男,而是木南楠的楠。而且俊也不是俊俏的俊,而是嚴峻的峻……說來,又是嚴峻,又是楠的,難怪會如此不平。”
“劉駿楠……哦,這樣聽起來確實好多了?!?
又是一陣沉默。
“那,一會兒和我一起回家吧?!眲ⅡE楠說。
“跟你一起回家?”樸勇進裝出一副驚訝的神情,但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畢竟這個只上不到初中的女孩能有幾個子兒呢。要錢還是要找她的母親。
劉駿楠點點頭。
“嗯,雖然我也有些錢,但覺得還是用他們的錢比較好,而且還能多要一些。反正他們只顧著拼命掙錢,我恨不得那些錢全部蒸發呢?!?/p>
樸勇進聽了這話大為震驚。
他在心里連連嘆息。
“自己的煩惱來來源于沒有錢,沒想到城里的她,煩惱反而源于錢太多……”這樣想著,他又隨口問道:“你有多少錢?”
劉駿楠沒有多想,自言自語似的胡亂清點了一陣,回答道:
“銀行里大概也就有個兩三萬吧?!?/p>
樸勇進聽聞驚得瞪大了眼睛。
“這么多?!”
他想,自己一個月才能拿到五十多塊錢的低保,而就連這五十多塊,自己都要多次拜訪村長才行。
“仔細算過之后我也嚇了一跳。因為每個月零花錢我只用固定的一小部分,剩下的都存到銀行里,不知不覺就存了這么多了……”
“沒想到就算這樣你也會想去尋死。”
樸勇進這么說,劉駿楠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難過。
樸勇進沒能理解自己苦惱的事實,像塊打石頭一樣砸在了她的頭上。
“那又能怎樣呢?生我的又不是那些錢……”
“好吧。如果你為五十塊錢折過腰的話,或許會對那些錢改變自己的看法?!?/p>
劉駿楠沒有回答,而是感嘆了一句:
“人生總是這樣,對嗎?”
樸勇進云淡風輕的回了句:
“大概吧,大概吧……”
四
樸勇進同劉駿楠一起回了家。
劉俊男的父母看到跟在劉俊男身后的樸勇進時,臉上寫滿了差異。因為樸勇進既沒有穿校服,身上還滿是臟兮兮的泥斑。
劉俊男的母親站在門前,用眼睛快速打量了一番樸勇進,隨后好不遮掩臉上的不可思議,問向正在脫鞋的女兒:“這是誰?”
劉俊男換好鞋子,又拿了一雙擺在樸勇進身前,一邊對樸勇進說:“請進,不要客氣?!币贿呡p描淡寫的回答自己的母親:“這是我的表哥。”
聽到這話,不論是身系圍裙的母親還是坐在沙發上的父親,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其母又看了一眼脫鞋,露出臟兮兮襪子的樸勇進,臉上露出一副嫌棄的表情,質問道:“表哥?你哪來的表哥?”說完,還像是確認似的看向坐在沙發上似乎前一秒還在看電視的男人問道:“你認識嗎?”
男人搖了搖頭:“不認識。”他說。
男人話音剛落,劉俊男的母親便一把拉過劉俊男,背對著樸勇進,卻用他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你沒有什么表哥,快把這個臟兮兮的小孩趕出去!”
劉俊男聽后很是生氣。
“你們怎么可以這么無禮?難道這就是你們對待一直想要答謝卻始終沒答謝的救命恩人的兒子的態度嗎?”
“救命恩人?”女人聽后皺著眉,思考了片刻,隨后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張著嘴,恍然大悟。
“??!是那個人……”說著,又小聲問劉俊男:“他怎么來了?”
劉俊男推開母親,順著門縫將背包丟進房間里,隨后轉過身對父母說:“他需要幫助?!?
聽了這番話,劉俊男的父母頓時就明白了樸勇進的來意。
劉俊男的母親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丈夫,隨后對劉俊男說:“要吃飯了,快去洗手——老公,你也是?!闭f完,轉過頭看了一眼傻站在門口的樸勇進:“快進來吧,不用客氣。”之后又笑聲對劉俊男說:“你快去帶他洗洗,尤其他那雙腳?!敝笠贿吥钸叮骸坝忠I新拖鞋了……”一邊朝餐廳而去。
劉俊男見父母都去了餐廳,于是走到樸勇進面前,對他說:“不用管他們?!敝箢I著他來到衛生間,倆人一起洗了手,之后樸勇進又面露難色地說想借用一下廁所,于是劉俊男一人走出衛生間,來到了餐廳。
劉俊男離開后,坐在馬桶上的樸勇進心想:一切都和我想得沒錯。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奢望對方會有什么好臉色。
畢竟就算自己是“英雄家屬”,對他們來說自己不過也只是個上門收賬的麻煩鬼而已。
不過,只要自己能要帶錢,無論對方擺出怎樣的臉,或怎樣看待自己都無所謂。畢竟顯示的窘迫已經迫在眉睫了。
他佯裝拿下沖水鍵,水后在水聲的掩護下走出衛生間。
餐廳與客廳擋著一扇霧化處理的拉門。兩扇拉門的其中一扇看起來十分光亮,想必是因為家里有外人的緣故,所以才把那扇平時不用的拉門個拉出來了吧。
樸勇進朝著那身拉門走去。
在他走到擺在客廳沙發前方的茶幾時,稍微停住了腳步。
他看到玻璃茶幾下方的籃子里,放著一把家用的水果刀。
他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拿出了那把水果刀,將它藏在了衣兜里。
他推開拉門,發現除劉俊男以外,其他兩人已經吃起了晚餐。
劉俊男聽到樸勇進的聲音,于是轉身招呼他趕緊坐下。
他坐在餐桌上,看著滿桌豐盛的菜肴,想起了自己天天吃的咸菜疙瘩。
他想:就算把一個月的低保都花光,也買不來這桌飯菜吧……
之后他拿起碗筷,發現碗里并沒有盛飯。
擔心他怕生不好意思吃菜所以替他夾菜的劉俊男,看到樸勇進碗里沒有飯,頓時發起了脾氣。
“唉呀,你看我,給忘了?!?/p>
其母敷衍一笑,隨后接過樸勇進的飯碗,轉身替他盛飯。
樸勇進看到了她翻書一樣快速變換的臉色,也看到了她嘟嘟囔囔,仿佛是在抱怨什么的樣子,什么也沒有說。
等到她端著一碗盛了像山一樣滿的飯碗回來時,劉俊男再次埋怨起了母親。
“誰會一次性盛這么多飯呀!”
結果劉俊男的母親卻說:“你知道什么,農村人都特能吃,像豬一樣?!闭f完,還一臉關懷的看向樸勇進,“放開吃,不夠再跟阿姨說。”
劉俊男很是生氣,卻因為樸勇進說:“謝謝阿姨?!倍直锪嘶厝ィD而對他說:“吃不了不要硬吃呀?!?/p>
樸勇進點了點頭,便埋頭吃起了飯。
看著壓得像墳堆一樣的飯,樸勇進甩開后槽牙,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的一旁為她夾菜的劉俊男忍不住頻頻發笑。
他鼓著腮幫子,也看著劉俊男抿嘴而笑。
他當然知道這碗飯是為了羞辱自己,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忍耐。
他告訴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小不忍則亂大謀”,大口吃著飯菜。
而坐在對面的劉俊男父母,也低頭默默吃著菜,對剛剛劉俊男說的事情閉口不談。
樸勇進發現,但凡是自己碰過的菜,對面那倆人都不再落筷,就好像自己攜帶著什么并對一樣。
或許劉俊男也看出了這點,于是她放下碗筷,提起了剛剛的事情。
“你們打算給多少?”
她毫不掩飾,開門見山地問道。
然而,坐在對面的男女卻對她不理睬,只是埋頭嚼著嘴里的飯菜。
于是劉俊男有反復問了好幾遍,直到她母親終于放下筷子,皺著眉,用怨恨的眼神看向劉俊男為止,她也沒有絲毫怯懦,直視其母親問:“我問你們,到底打算給多少?!?/p>
“你!”劉俊男的母親剛要說話,卻被一旁同樣放下碗筷的父親搶了話頭。
他沉著的看向眼前埋頭苦吃的樸勇進,默默的點了根煙,隨后問道:“你想要多少?”
樸勇進抬起頭,一邊努力咽下嘴里的飯菜,一邊裝出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回道:
“我知道這樣很不好,我只是實在沒辦法生活下去了。我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我爺爺他……”
不等樸勇進把話說完,一旁的女人粗暴的打斷了樸勇進的話。
“別說那些沒有用的,你就說要多少?”
這引來的一旁劉俊男的不滿。
“爸,媽!你們干什么呀?從剛進門開始就沒有好臉色,你們就這么對待你們口中的英雄的?平時說的見了家屬要感謝一番呢?他爺爺癱瘓在床,低保又只有五十塊錢,就算這樣還要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從狐貍一樣的村長那爭取來,因為照固爺爺,所以根本沒辦法出門工作……難道這時候我們不應該幫一把嗎?”
“呵!就沒見過哪個英雄上門收費的。救了條命還真是把自己……”
“媽!”劉俊男一把將筷子摔在桌子上,瞪著口無遮攔的母親。
這時,坐在一旁沉默抽煙的男人終于直起腰桿,小聲責備自己的妻子不把女兒的命當回事,之后又轉頭看向樸勇進。
“五百,五百夠嗎?反正你們也不需要太大花銷,用這筆錢生活到你爺爺過世應該搓搓有余,之后生你一個人外出打工也能賺到錢對吧?”
劉俊男聽后頓時火冒三丈。
“爸!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他看了劉俊男一眼,隨后笑了笑,說道:“爸爸這也是陳述事實,人畢竟要活在現實里。”說完,又轉向樸勇進:“你說是吧?人生終究是要靠自己拼搏才行。依靠或消磨老一輩的榮耀是走不長,沒有出息的?!?/p>
樸勇進聽后,強忍著沒笑出來。
“對于‘靠自己拼搏’這件事你到底又懂個什么?你們能如此光輝靚麗的活著,難道就沒吸取上一輩的成功嗎?明明是靠著老一輩積累的關系,相互抱團取暖,無視公平,將資源占為己有或分給屬于自己圈子里的人,現在竟然還有臉扯什么‘靠自己拼搏’?如果所謂靠自己拼搏真能成功,那男足至于爛成那個樣子嗎?你們這種人干脆把‘我無法忍受沒辦法掌控全局’這種話刺在額頭上算了,各行各業都在擺爛,卻一個個都像你這樣高談什么‘要靠自己拼搏’的屁話,簡直不可理喻?!睒阌逻M在心里經歷了一陣激烈的斗爭,可是沒有說一個字,只是輕輕放下碗筷,笑著將手放在了上衣口袋里。
“說的好聽,明明自己也是創業失敗后繼承了爺爺的生意……”劉駿楠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后用犀利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母:“五百肯定不夠!你們把他當成什么了?他是救了你們女兒的英雄的兒子,是因為救了你們女兒而喪命,家里折了頂梁柱而不得不出來硬抗房梁的兒子,是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的兒子,你們踐踏他,就是在踐踏我,踐踏你們的女兒!”
劉駿楠大聲咆哮著,隨后兩行熱淚悄無聲息的劃過了臉頰。
“明明是因為我……明明是英雄的兒子……”劉駿楠語無倫次的嗚咽著。
樸勇進轉頭看了一眼劉駿楠,可卻并不是為了感謝她,而是想要記住她的位置,保證等下需要某種必要行動時,自己能立馬找到她。
劉駿楠的父親嘆了一口氣,隨后問道:
“那你說,給他多少合適?”
劉駿楠哭哭啼啼,含糊不清地說道:
“五萬。”
劉駿楠父親聽后果斷拒絕。坐在一旁的母親差點咬碎了自己的牙。
其實,樸勇進也沒想好到底要多錢,只是模糊的覺得兩三萬就差不多了,可是當劉駿楠開口說“五萬”時,他下意識抓緊了衣服口袋里的刀把,急速飆升的腎上腺素讓他覺得,或許可以嘗試一下。
他微低著頭,手里緊緊握著刀把,用余光觀察幾人臉色的同時,也觀察者劉駿楠的位置。
他打算在下一個人說話之前,自己一定要立馬擒住劉駿楠。
因為他不想要那五萬塊錢白白飛走。
他覺得劉駿楠并不真的打算要自己的父母掏那五萬塊錢。
她之所以上來就獅子大開口,為的就是給父母留下討價還價的余地。這種手段樸勇進見得多了,所以他知道接下來不管誰說話,都是要降低這個價格。
可是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帶著五萬塊錢從這離開。
而讓對方心甘情愿地掏錢的方法,就是劫持他們心愛的女兒。
雖然覺得有些于心不忍,但他必須要這么做。
錢越多越好,就像權越大越好一樣。
可錢多比權大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需要承擔的責任相對來說要小一些。
只要錢足夠富足,他甚至可以讓那個吝嗇狡猾的村長爬下來為自己舔鞋。
他可以指點江山,可出了問題要負責任的確實村長,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用錢堵住他的嘴。
有了這些錢,他甚至可以用它們生錢。
錢越滾越多,麻煩越滾越少。
或許他還可以把母親找回來……不,還是算了吧。
人活在世,除了保住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雖然這種三觀十分扭曲,但金錢至上的當下,每個人不都努力想要活成這個樣子嗎?
只要自己被當成人,就可以肆無忌憚的不把別人當人。
雖然性質惡劣,但人們總會說“都這樣”,從而不了了之,反正苦難沒有降臨到自己身上。
想到這里,樸勇進的嘴角漸漸翹了上來。
他看到那人人嫌棄,可人人都在爭取的,人上人的生活馬上就要來臨了。
他甚至已經開始慶祝了,在心里哼起了搖籃曲。
他重新看了一眼劉駿楠的位置,打算默念到三的時候就立刻動手。
一。
沉默。
二。
沉默。
三!
正當樸勇進打算轉身行動時,一旁的劉駿楠猛地起身,嚇得樸勇進又重新縮了回去。
她在幾人驚訝的目光中一躍而起,隨后快速跑進廚房,弄出一陣“丁零當啷”的雜亂聲,隨后又在幾人驚詫的目光中,拎著明晃晃的菜刀回到餐廳,把厚重的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哭著對她們說:“五萬,就要五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以前,我說什么你們都反對、敷衍,現在答謝恩人的家屬,必須一切都要聽我的!說五萬,就五萬!”
劉駿楠盛氣凌人的氣勢,甚至驚住了企圖劫持她的樸勇進。
“你想干什么?趕緊放下菜刀!”劉駿楠母親大聲命令著。
“別開玩笑閨女,聽話,把菜刀放下?!眲ⅡE楠的父親小心勸慰。
“對!你就是這樣習慣命令我!甚至連現在你仍在命令我!”
劉駿楠咆哮著,將刀刃直接擱在了皮膚上。樸勇進甚至看到了她脖子上漸漸泛紅的血痕。
劉駿楠母親見狀,立馬哭著哀求劉駿楠,求她放下刀子。
“除非你們給錢!”
劉駿楠的父親聽了,急忙點頭答應。
他快步跑到客廳,從掛在衣架上的衣服里掏出皮夾,回到餐廳,將一張銀行卡以及一串密碼一同交給了樸勇進。
樸勇進看著手里的銀行卡,一時有些發懵。
“這卡里有六萬,多出的那一萬算我送你……”說完,轉頭看向劉駿楠,“這樣行了嗎?”
劉駿楠看了看自己的父親,隨后對劉俊男說,“我陪你去銀行確認?!闭f完,拉起樸勇進慢慢挪出餐廳,等蹭到玄關時,倆人穿好鞋,隨后劉駿楠一把扔掉手中的菜刀,朝自己的父母吐了個舌頭,轉身帶著樸勇進飛快地跑出了家門。
跑到樓下后,他們在附近的ATM機確認了密碼,隨后劉駿楠對樸勇進說:“謝謝你,陪我大鬧一場?;畹浆F在我從沒像今天這樣痛快過。真的謝謝你?!?/p>
樸勇進有些不可思議。
“這樣真的沒關系嗎?”現在,甚至輪到他來擔心了。
“沒什么好擔心的。我會永遠記住自己反抗的這一天,然后像普通人一樣好好的生活下去?!闭f著,她抬頭注視著票傭金的眼睛:“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你和你的父親一樣,都是英雄。你父親拯救了我的肉體,你拯救了我的靈魂……”
劉駿楠說的這番話,莫名令樸勇進羞紅了臉。
可這也因為他得到了錢。
之后劉駿楠用力將樸勇進抱在懷里,并對他說:“這份溫暖與瘋狂,我會永遠銘記在心的。謝謝你?!?/p>
之后她又看了樸勇進一眼,說了聲“再見”,便轉身離開了。
前往車站的路上,樸勇進想了一路。
他打算這次回去,要帶著阿杰還有爺爺一起生活。
他甚至還想找回那個狠心拋棄自己的母親。
他走著走著,最后在路旁的垃圾箱前停下了腳步。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把水果刀,將它丟進可回收垃圾箱中,揚長而去。
五
樸勇進回村子看了一眼,便又立馬離開了那里。
因為那個被他稱為家的地方,已經堆滿了碎磚瓦以及爺爺、阿杰、幾名村民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