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昏迷中搶救過來之后,醫(yī)生想了解他是不是完全清醒,故意試探他:“你以前抗美援朝打仗時咋拿槍的?”他立刻左臂伸出,右臂彎曲,做了個扣動扳機的動作。醫(yī)生笑著說:“你看,不愧是老革命啊!”但是他的情況并不好,血糖和血壓很不穩(wěn)定,時不時就會進入迷糊狀態(tài),所以我們這些陪護必須時刻觀察他的氣色、眼神、表情。
為鼓勵他,我給他講起了張叔的故事。我說:人的精氣神很重要。我們的大老板,頭里邊長了個瘤,年前去武漢醫(yī)院做了開顱手術(shù)。他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做完手術(shù)沒兩天,就非要下床練習(xí)走路 不可。雖然剛開始控制不了方向,掌握不了平衡,走得歪歪斜斜,但是漸漸就靈活了,恢復(fù)的也特別快。我說:你也不能總躺著不動,躺時間長了,好人都變成病人了。你感覺精神好的時候,就讓我們扶著你走走,稍微活動活動筋骨。
大姐夫的姐姐來看望父親,她搬張凳子坐在父親的病床旁,喊了一聲:“叔叔。”父親睜開眼睛看著她,用力握著姐姐的手。
這個姐姐說話有點喘,語速很慢。三年前心臟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手術(shù)剛剛完成,還沒來得及下手術(shù)臺,就昏厥過去,沒有了呼吸。醫(yī)生隨即又給她開膛破肚,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她男人四十幾歲出車禍走了,孤零零留下她,把兩個還沒成年的孩子拉扯成人。兩個兒子家境都不是很好,為她做手術(shù)借了十來萬外債。她說自己不怕死,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死是遲早的事。既然幸運,手術(shù)成功了,就要帶勁的活著,多少還能為孩子們做點事,不能白白浪費了孩子們借來的手術(shù)費。
我在一旁對父親說:你看俺姐,心臟做了那么大的手術(shù),還給一家人做飯,還開荒地種菜種豆種棉花,多帶勁。你可得向俺姐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我們家鄉(xiāng)有句俗話叫“老還小”。父親有時候很像個孩子,比如說對子女的依戀、依賴;離開子女后缺乏安全感;做事情需要表揚、鼓勵和安慰,甚至還要適當(dāng)?shù)摹昂弪_”和“嚇唬”。
吃完飯后,我問父親:“坐一會兒,練習(xí)走走路吧?”他委屈地說:“我的拐棍沒帶來。”大姐夫笑著說:“沒帶拐棍怕啥,俺幾個就是你的拐棍。”然后二哥和姐夫扶他站起來說:“直起腰 !挺胸!抬頭!”父親果真照口令行動。他倆攙扶著父親,在病房的過道上慢慢地行走,嘴里還哼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以后幾天里,父親都會在我們的攙扶下,走上兩三個來回。
我們家也算是以“孝”治家。姐弟幾個,在生活中雖然難免磕磕碰碰有些小摩擦,但在大是大非面前,都懂得忍讓。在外人眼里我們幾個以及我們的孩子們都很孝順。每個孩子的性格、脾氣、能力、家庭條件各不相同。大姐性格好強,有點刀子嘴,特愛干凈,常父母洗洗涮涮。父母現(xiàn)在年紀大了 身體不好,天天吃藥。大哥的小舅子是醫(yī)生,所以經(jīng)常根據(jù)父母的病癥,買藥送藥。我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以前的農(nóng)村還沒有實現(xiàn)機械化,收割莊稼全靠人工。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為了搶天氣趕活,常常頂著太陽,弓腰彎背揮汗如雨。這樣的生活不是二哥想要的,他對這種體力勞動的懼怕,讓他從小立志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走出農(nóng)村。他小時候有句經(jīng)典的話是:媽呀,我一看見麥子就腰疼。當(dāng)時收割麥子,就是一把鐮刀。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纳狭舜髮W(xué),酷愛學(xué)習(xí)搞科研的人,對于體力活和家務(wù)事是一竅不通。他對父母的愛除了節(jié)假日回家陪伴,就是物質(zhì)上的給予,凡事能想到對父母有用的東西,都會想法設(shè)法買回來孝敬父母。二嫂的烹飪技術(shù)最高,每次回家,總是想方設(shè)法給父母做可口的飯菜。我雖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經(jīng)濟調(diào)件也不寬裕,可我會在父母面前表現(xiàn)的乖巧,逗父母開心。我們之中最“孝”的要數(shù)二姐。我們幾個或許徒有“孝心”,卻常常因為各種因素不能在父母跟前盡孝。二姐卻遠不止有“孝心”,而且將“孝心”淋漓盡致地付諸于行動。端茶倒水、送飯喂藥,按摩擦洗,她對父母的照顧無微不至。
看著二姐在父親病床前忙碌的身影,腦海里有幾幅畫面像幻燈片一樣循環(huán)播放。場景一:門診的走廊里,一位年輕的父親,懷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滿臉淚水,又哭又喊:媽了逼哩,吃藥太苦,打針太疼。場景二:一條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個年輕的父親,寬厚的脊背上,背著一個三四歲小女孩。父親強忍著慢性闌尾炎引起的肚子疼 ,不時騰出一只手抹去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只是不知那汗珠,是因為疼痛、焦急還是因為天熱而流。女孩得了一種叫“膽道蛔蟲”的病。小女孩腹痛難忍時,就煩躁地用兩只小手使勁地在男人的頭和臉亂打。男人心里想,只要孩子舒服點,愛怎么樣都可以。場景三:鄉(xiāng)下老房子里,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躺在床上,臉色憔悴、嘴唇蒼白、一雙眼睛無精打采的半閉著。一個父親坐在旁邊,一只手輕輕地在女孩的肚子上順時針撫摸,一雙慈愛的眼睛里流露出疼惜的光芒。畫面上的小女孩好像是同一個人,又好像是三個不同的人 ,而父親卻是同一個父親。
昨天二哥和大姐夫照顧了一天一夜,早上八點,我和二姐幫父親買了他愛吃的豆腐腦去換班。大哥大嫂提了一箱牛奶來看望父親。父親的情況還不是很穩(wěn)定,血糖有時會高達27.8,有時又降到3.9。血壓也跟著起伏不定。偶爾會出現(xiàn)精神恍惚,大腦不清醒,不認識人。他連大嫂都不認得了,但卻認識他兒子,我的大哥。他有時甚至分不清我們姐弟幾個的長幼順序,但他始終沒忘,他有三個女兒,倆兒子,而且無論他在怎樣的迷糊中都能把我們幾個認出來。由于他對我們付出了畢生的父愛,我們姐弟早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口上,融進他的血脈里。
《弟子規(guī)》里第一句就是,首孝悌。孝敬父母,友愛手足,是中國幾千年儒家文化所提倡和宣揚的倫理美德。孔子晚年說:人道之首是孝悌,那是人生的根。沒有了根的人生,還能夠幻想挺拔茁壯的人生之樹干樹枝,美艷繁盛的樹花樹果嗎?我們兄妹五個,從小相親相愛,從不爭吵。年長的自然而然的疼愛照顧年幼的,而年幼的也是自然而然的敬愛聽從年長的。
大哥心臟不是很好,住在農(nóng)村,家里種十幾畝地,還養(yǎng)豬,賣菜。我想,我和二哥常年在外地,家里父母有個小災(zāi)小病,買東買西的,都是家里的哥哥姐姐們,他們從來沒跟我倆計較過。我倆現(xiàn)在既然回來了就多在醫(yī)院照顧幾天。于是我就對大哥說:“這幾天有我和二哥在,你就先回家忙吧。我倆走了,只能多麻煩你們了。”二姐對二哥說:“明,你昨晚一夜沒睡好了,趕緊回去休息吧。”到了第二天晚上八點多鐘,二哥考慮到大姐和大姐夫身體不好,又催促他倆早點回家休息 ,自己一個人照顧。兄弟姐妹之間相互的理解和關(guān)心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血濃于水、割舍不斷的親情。
望著病床上,衰弱的已經(jīng)步入生命尾聲的父親,總有一些讀過的句子會突然從腦海浮過。
當(dāng)父母老了:不要責(zé)難他們大小便失禁弄臟了衣褲,他們也曾因此為你擦屎端尿;不要怪他們彎腰駝背腳步遲緩,他們也曾扶著你直起腰桿蹣跚學(xué)步;不要嫌棄他們把飯菜與口水流在衣服上,他們也因此為你喂過飯;不要煩他們言語嘮叨含混不清,因為你曾牙牙學(xué)語,嘰嘰喳喳,他們卻當(dāng)動聽歌來聽。
很多時候不是我們?nèi)タ锤改傅谋秤埃浅惺芩麄冏分鸬哪抗猓惺芩麄儾簧岬模环判牡模瑵M眼的目送。最后才漸漸明白,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像父母一樣,愛我如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