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講了這么一件事。
她考研,今年年初來學校復試,自認表現得失格了點,問題答得潦草,擔心自己考不上了。
那天隨行的,有她的男朋友和一位女性好友,她高嚎低嚎一路,“我肯定考不上了”,活像個剛從言情劇里被熱乎乎撈出來的失戀女一號。
但是三人后來決定,不管怎樣來都來了,還是正兒八經去館子吃頓飯啦,結果不上飯桌還好,一上飯桌,我這位復試失利的朋友一口氣點了十八道菜,統共三個人,其中兩個女生,這十八道菜吃兩天也未必吃完。
交菜單的時候,女性好友碎嘴講“點這么多干嘛”,想刪掉幾道。
這時男朋友擺手說:“沒事沒事,讓她點吧,她已經夠難過了?!?br>
朋友跟我回憶這件事的時候,是在學校旁的一家奶茶鋪,她通過了復試,考上這里了,講起這茬任性舉動,語氣輕松得很。
但我聽得,心里是微微顫了一下的。
我很久以前交過一個男朋友,比我年長,總愛嫌我幼稚。我又是老哭鼻子的脆弱鬼,剛在一起的時候不敢太打擾他,再難過的時候,也不敢造零星半點的次,只背著他悄悄喪氣。
后來我開始給別人寫稿,很是遇到些挫折,比如碰上挑剔的,文章一遍一遍被退回,對方一邊退一邊罵,我委屈得扛不住,打電話跟他說“我好想哭”,他嘆口氣,很不想應的樣子,好半天才講一句:我談了好幾個月的項目都黃了,我說什么了?就這么點事兒你至于么?
所以后來,我像偶像劇里那句讓人啞然失笑的臺詞一樣——你只要倒立,眼淚就不會流下來——用各色蹩腳的辦法,試圖堵住難過的傾瀉。
那樣的時刻,我吃力而孤獨。
可是,難過是有比較級的一件事嗎?并不是呀。為幾個月壽命便夭折的項目難過,和為一篇真切耗費了精力卻被否決的稿子難過,哪個比哪個更值得哭一場呢,你是斷定不了的。
每個人都是赤拳空膊地與命運交戰,在第幾場動了想逃的心,第五十場還是第一百場,不必錙銖必較,要判個高下。
在你想要難過的時候,能有人溫柔地,不斜視地,接住你的難過,代替這個苛刻的世界縱容你的潰不成軍,像是男生的那句“讓她點吧,她已經夠難過了”——是多么可貴啊。
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聽人講上海白領女性,個個精致得宛如一板一眼的畫報,細細勾與描,人生嫵媚。像在外企工作的,上一秒接到男朋友的分手電話,下一秒還是要去衛生間補妝,換上jimmy choo的高跟鞋,出門去跟客戶見面簽合同。
沒有傷心的時間,沒有。你終究不能告訴電話那頭的客戶“我心情不好,被傻X渣男甩了,今天不來了,要哭到凌晨”。
雖然你真的想過這么做。
我一位朋友,考研沒考上,學校結果又公布得晚,被迫在四月份開始找工作。校招都到尾聲了,職位緊張得難以想象,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遍上海所有高校,面試面到頭皮發麻,半個月過去,offer一份沒有。
她打電話對媽媽說,“媽媽,我想哭,我太難過了”,電話那頭的媽媽說,一哭起來會沒完的,你可千萬別哭,咬咬牙就過去了。
她在之后的五月初,工作落定,陪我涮火鍋的時候,提起這事。又說,以為自己找到工作會很開心,但也沒有??傆X得是當時最想哭的時候,忍住了沒有哭,所以現在連笑也不必要了。
上海多數火鍋溫溫吞吞,很難辣得爽利,怎么吃都少點盡興滋味。
——像我們的人生里很多個被迫吞下蒼蠅、咽下血淚的關口,它讓之后到來的美味佳肴,都顯得索然。
剛剛看見朋友發的一條朋友圈:今天真的很難過,很想哭,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在評論區,她自己飛快地留了一句“抱歉了大家,明天刪”。
看得我好心疼啊。什么時候,連大大方方的難過,都成了一種奢侈?
興許是人越長大,越要當勤奮漂亮的螺絲釘,難過總顯得“不合時宜”,因為雞湯們隨時教你振作,教你不要在別人面前難過,那樣是對別人的耽擱,我們變了,我們變得連發一條“我好想哭”的朋友圈都小心翼翼,好像難過成了一種根本夠不到的權利,成了櫥窗里買不起的愛馬仕kelly,只有閑錢兼備的人,才能擁有它。
但為什么難過要被置喙、被收回、被認為“低級”呢,我多么想痛痛快快地,四仰八叉地,難過一場啊。
是,成年人不能難過,也不需要難過,想在名利場舉著紅酒杯笑,就別因為芝麻大的事兒就哭,就轉身,在出人頭地面前,難過是何其渺小,小到像一顆衣領上的灰塵,撣一撣,撣掉它,別讓你的閃亮登場,驚現瑕疵了。
可誰都曾年少過,誰都曾大驚小怪過,像十七八歲會把差勁的心情寫成十幾條朋友圈,恨不能全世界都遞紙巾給你,這是真實的,不是我們的表演,“難過”不低級,它也是我們的一部分。
每一個你覺得想要失聲大哭的時刻,后來看上去矯作得要命,但在當時,它就是天降陰霾,就是狂風驟雨,就是突兀的,兇猛的深海炸彈一枚,誰都聽不見你的那聲轟隆作響,誰也不信平靜的水面下有過那聲轟隆作響。
但那顆炸彈,是真的被投下去過。
在它炸開的時候,我是多么希望有個人站在我身旁說一句——“你怎么了?想哭就哭出來,別怕”。
哪怕是一句,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