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氣歌(二)上

二、總捕衙門

程孤帆只覺前胸、后背、左肋三處傷口如火灼蛇噬,熱辣辣直鉆到心里。除傷口外,全身若被冰水,已凍得麻木不堪。想睜開眼,卻覺得眼皮沉重。心下一個聲音只道:睡吧,何必如此辛苦!

便在半夢半醒之間,一縷幾不可聞的簫聲鉆入耳來。這簫聲初聽來平平淡淡,聲音若斷若續,不過一陣便漸漸開闊起來,似金風吹過,帶得長草伏地,又似悠云飄過,掃得日光閃爍。天高地闊,悠遠不絕,無邊寥廓暢懷。

簫聲在身邊縈繞盤旋,似一直撫慰著三處傷口。簫聲雖不脫嗚咽之意,但少了三分絲竹之氣,多了一點金鐵之聲,雖在寧靜之中,亦有壯闊豪情。

也不知是有日初升,或是簫音所致,程孤帆渾身都有些暖洋洋之意。他緩緩睜開眼,見日光確在閃耀,但不過是透過樹葉間灑下的點點之光。不遠處遙遙閃著亮光,又聽得水聲,想是離河渠不遠。

此時簫聲漸轉柔婉,如日之西偏,云淡風輕,千里茫茫,似無人跡卻又不乏靈動之氣。

他順著簫聲望去,見不遠處河邊一塊石上有人端坐,大半個身子都背著自己,青衫長袍,只隱約見其雙手執簫,按宮引商,徐徐吹來。簫身在日光下略射出淡金色,看來非尋常竹制。

他想掙扎著起來,卻牽動傷口,又劇痛起來,不由“哼”了一聲,。這一聲卻引來一陣馬嘶,遠處一馬奔來,到他近前圍著不去。那馬伸頸湊在他臉前,嗅個不停。

程孤帆知道是自己的“踏雪烏騅”,心下甚喜。坐在石上吹簫那人聽得馬嘯之聲,略微一頓,但并不停,仍是按律收了這一段簫聲,才轉過身來。

他將簫反握,移步過來。陽光正從他頭上射下來,面目看不真切。程孤帆只見他個子比自己略矮一點,一身寬袍大服略略晃動。

他走到程孤帆跟前,俯下身去看了看,淡淡道,“若不是遇上我,你的血都流干了。”程孤帆不語,只瞇起眼打量著他。那人又道,“你的提調銅牌上居然是雕,在總捕衙門中職位不低啊。既然醒了,便無危險。”

程孤帆慢慢坐起,傷口雖疼,但若動作舒緩,卻可忍受得住。他才發現,三處傷口已被細細包扎過了,當是此人所為。

他不禁拱手道,“多謝這位小……小哥相助。不知……”豈知他一句客套話還未說完,那人一甩袖,“我還急著找人,自己保重。”話音尚在繚繞,人已飄出數丈以外,在清晨的薄霧中轉瞬不見。

程孤帆不由笑了起來,輕聲道,“今天大年初一,過年好,小丫頭!”

雖看不真切,但程孤帆辦案多年,見人無數,那人寬大袍服和故意壓低的嗓音都掩不住其女兒本色。看她年紀雖不算豆蔻枝頭,但二十出頭的少女在他眼中自然也是小丫頭。

程孤帆搖了搖頭,大年關上出門尋人,怕不是來找情郎?他又暗罵自己:人家救了自己性命,卻想這些,難道人一過三十歲便如此臉皮厚么?

念及此處,他不自主笑了出來,眼角本來若隱若現的細碎皺紋堆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腰間,寒寞刀與那卷東西都在。不知她用了什么傷藥,三處傷口雖仍劇痛不止,但已大為紓緩。

他緩緩站起,試著攀鞍上馬。這馬頗通人意,見主人行動艱難,四蹄一屈,跪了下來。程孤帆拍了拍馬頸,“老伙計,要勞你趕回京城了!”

他策馬出了林子,才發現此地離十六里堡并不遠,也就是里許光景。遙遙便能望見,毀敗的小村在蕭瑟的寒風中已不成形,村外的空地上白霜一片,絲毫不見昨晚廝殺痕跡。是什么人將現場清理得如此干凈?是十殿閻羅的其他人么?

程孤帆心頭一抽,“果如此,若非那小丫頭救了我,此時命還在么?”他揚手虛晃一鞭,策馬向來路奔去。

到京城時,已過了掌燈時分。京城距神皇渡不足三百里,本用不了這樣長時間,但程孤帆為捕快多年,為人精細,深知此事關節重大,不能按一般公事來辦。

天下提調總捕衙門專司天下疑難大案緝兇,但不管審判刑名、律法條令。總捕頭邢戚舞是御封正三品,其下有副總捕頭三人,每個副總捕頭下設職司捕頭五人,每個職司捕頭再各管品級人數不等的捕快若干。程孤帆不過三十幾歲,便已任從四品職司捕頭,在總捕衙門算頗為難得了。旁人象他這般年紀與資歷,大多還只是七品捕快。

程孤帆知道,副總捕頭羅淳孤身一人,并未成家,今天雖是大年初一,但他多半仍在衙門當值。

京城大街上頗為熱鬧,人流不息。程孤帆繞過幾條街,拐到一條小胡同口。這胡同深處便是名震天下的總捕衙門了。沒來過的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總捕衙門居然會在這樣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中,與朝廷六部各大衙門比起來,實在有些寒酸。大門黑漆漆地半點不顯眼,與尋常人家門戶相比也未見得氣派。只有大門上一方黑底朱字的匾額能看出,這里黑道中人聞風喪膽的緝兇捕盜機樞所在。

總捕衙門口只挑著兩盞燈籠,無人巡查,但衙門外松內緊,一入此門,處處埋伏,步步機關,若外人不知者妄入,多難以幸免。

數十年前,總捕衙門初創未久,一連在江湖上捉了幾個黑道龍頭人物,九大黑幫歃血為盟,攜手來襲,但不過半夜間,五十六個來襲者或死或降,無一出得此門。自此,“天下提調總捕衙門”八個字在黑道中如雷經天,無人再敢小覷。

程孤帆看了看已透出滄桑之意的匾額,心中忽生一股蒼涼。誰又知道這無限風光背后的艱辛困苦?他苦笑一下,身上三處傷口又刺痛起來。

走過九曲回廊,跨過簽押廂房,就是衙門的值事房了。他站在值事房門口,卻未進去,不由向內廳正氣堂望了一眼。正氣堂是一眾捕快議事論案之處,廳中大匾上是“正氣浩然”四個大字。程孤帆只看這一眼,心中便安然得多了。他輕輕推了下門,門應手而開。

屋內靠墻處放著一張木床、兩張硬椅;整面墻都糊著一張碩大地圖,圖上細細標著哪些案子未破、兇手是誰、已派何人去辦、破案期限,整個地圖就是一個天下大案圖譜;再旁邊是一溜鐵柜。

眼光一碰到鐵柜,程孤帆心中就是一酸。鐵柜平日均閉鎖不開,但他知道,自總捕衙門成立以來,每位殉職捕快都會留一件遺物在此,或提調銅牌,或兵刃,或衣物,數十年來已經積了幾柜子。衙門中故老相傳,有這些遺物保佑,衙門才能穩如泰山。他心中也半信半疑,但每在值事房當值,望著這些鐵柜,心中一切疲累勞怨都化得無影無蹤。(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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