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門口,并未向內走。面向地圖那人一動不動,似已入神,半晌才道,“孤帆,不是準了你三天假么,怎么這就回來了?”
程孤帆走上兩步,單膝著地,“副總捕頭,卑職有大案要秉報!”
那人“哦”了一聲,并不轉過頭來,“你滿腦子只有案子,過年便休息兩天,何必如此辛苦。唉,滇西的滅門血案剛有了點線索,便又斷了。福建泉州府庫銀一夜悉數被劫,查了月余,還不見端倪。蘇州連環采花案受害人已經增加到十六個。山東全境五家鏢局在七天之內接連遭劫,而且不留一個活口。京城沛侯府昨晚居然失竊。還有……最難辦的是,如今朝局不穩,各方均不敢擅動,縱然是總捕衙門,辦起大案來,牽涉一多,不免束手縛腳。唉,衙門的事情已經夠多了?!?/p>
程孤帆并不起身,垂首道,“卑職要秉的大案較這些只有過之?!蹦侨寺勓悦偷剞D過頭來,雙目一睜,“難道京城左近有什么大案么?孤帆,起來說話!”
程孤帆答應了一聲,起身抬頭,盯著這個總捕衙門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副總捕頭。
羅淳四十幾歲年紀,兩鬢略白。他雖在三位副總捕頭中排名第三,但總捕頭邢戚舞平日很少過問衙門中事,那二位副總捕頭也均年事已高,有傷病在身,故實是衙門中日常負責之人。
對程孤帆來說,羅淳自他入衙門以來便是上司,十余年來耳提面命,視為心腹,多加提拔。若無羅淳,便無今日之程孤帆。
羅淳只掃了程孤帆一眼,便驚道,“孤帆,你受傷不輕!”
程孤帆點了點頭,“險些便回不來了!這件案子實在有些棘手。十六里堡被屠滅焚村,四十三,不,四十四條人命啊!”
羅淳面色大變,“什么?……你……怪不得今早神皇渡衙門傳書來說有大案,原來如此!”
程孤帆道,“是!還不止如此,遼東守拙城主將耿星河手下四大侍衛之一遲磊也在十六里堡被人殺死,他稱兵部黑幕重重,似涉及守拙城軍餉等事,干系不小!”
羅淳倒抽一口冷氣,“遲磊?涉到兵部么?”
程孤帆聽出羅淳口氣中焦急之意。似這等數十人身死,涉及朝廷邊關、兵部,又牽連黑道殺手的離奇大案,即使在總捕衙門中,也是絕大重案了,難怪羅淳語氣急促起來!
程孤帆簡要將昨晚經過一五一十向羅淳說了一遍。
羅淳越聽面色越是凝重,他咬牙,“怎么偏生讓你碰到這事!你說殺了那十殿閻羅中的四個!”
程孤帆忙道,“卑職倒不礙事,只是此案干系太大,我不敢擅自作主,故先向副總捕頭稟報!”
羅淳點點頭,“你未向旁人提起過么?”程孤帆微微頷首。
羅淳沉默片刻,“你說遲磊曾給你一卷東西,可能便是關節所在?”
程孤帆從腰間伸手摸出一卷東西遞了過去,“就是此物,請副總捕頭定奪!”
羅淳一探手,將東西抓了過去,想了想并未打開,隨手揣到懷里,拍了拍程孤帆肩膀,“孤帆,辛苦你了。此案關節如此重大,待我想想如何處置。傷處要小心調養,這幾天不要動力了?!?/p>
程孤帆見一切均交待完畢,如釋重負,轉身要去。他一只腳邁出門,羅淳忽叫道,“孤帆!”程孤帆不知何事,停步回頭。羅淳嘴張了張,卻道,“你到衙門十一年了吧?”
程孤帆不明所以,只點了點頭。羅淳嘆了口氣,“十一年!你…啊…多加小心,去吧!”程孤帆心下一熱,道了聲“有勞牽掛”,轉身去了。
程孤帆進總捕衙門十一年來,與羅淳間有半師之誼,對他既敬且畏。他自知此案交給羅淳,自己便可放心休整。只是此案案情不時在心中盤旋,如何揮卻得去?大街上的人少了一些,漸漸稀疏起來,看天色也近三更了。
程孤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頸部,嗅到兩旁飄來的各色香味。從衙門回住處的路上,這一段街市最為誘人,都是買賣小吃的攤鋪。他撫了撫肚子,確實有些餓了。從昨晚到現在,還未曾好好吃過東西。他不由信步向一家熟悉的小店走去。
這家“宋記燒麥”在左近是響當當的名號,在京城也小有名氣。這些年當值后回住處路上,常在此用飯。
他走入店中,也不發話,徑直坐到平日里常坐的位子上。店主忙不迭過來招呼,“是程捕頭啊,今年過年又是您老當值么?”
程孤帆也笑了笑,“老宋,過年好?。∥矣心敲蠢厦矗吭缇徒心悴灰@么叫了!”老宋尷尬一笑,“程捕頭,這上下尊卑是不能變的。您老還是四兩羊肉燒麥吧!”
程孤帆不由嘆口氣,只得點點頭,心下暗道,“我不過是個從四品的捕快,哪里稱得上尊字,不過在百姓眼中,也是個大官了。這個‘大官’……嘿嘿”
他眼前一花,熱氣蒸騰的兩個盤子端到了眼前,蒸氣后露出老宋兒子的臉。程孤帆不由撫了撫腰中的寒寞刀,“父母固然以自己這個捕快兒子為榮,但也許如老宋他們這般父子相守更能慰老人之心吧?!?/p>
他才夾起了一個燒麥,店門外又走進兩個人。這兩人一見程孤帆,不由先是一愣,繼而一笑。程孤帆也看到他們,招一招手,“孫兄、李兄,這么巧?!?/p>
這孫魯與李沖也是總捕衙門的捕快,與他品級相若,年紀卻要大得多,但又無甚實職。孫魯家眷在外省,李沖卻一直未曾結親。故今晚大年初一,他二人也輪到當值。見程孤帆在此,這二人便湊了過來,坐在一桌。
三人客套了幾句,孫魯道,“程兄,衙門不是準了你三天假么?怎么一天就回來了。”程孤帆點點頭,“是啊,半路遇到了案子,便只能回轉來。險些見不到你們!”李沖雙眉一挑,“從京城到神皇渡,二百多里間也能有驚動你的大案子?”
程孤帆嘆了口氣,“我身上幾處傷口還疼個不住呢。”他壓低聲音,“你們聽說過十殿閻羅么?”李沖一驚,“怎么,你遇到他們了么?”
程孤帆見李沖臉色都變了,心下一沉,忙道,“這里人多嘴雜,得暇再說吧?!睂O、李二人于是不語。
程孤帆看出二人臉上有些不快,要扯些閑話,但竟發覺找不出什么。難道同僚間除了案子之外,竟沒有可說的么?自己是衙門后進,但卻升得與前輩們同級,難免有些人心中不快。只怕自己這一句話也讓人多想了。他心下嘆了一聲。
他才在埋怨自己,聽門外一陣騷動。三人不由扭頭去看,見一隊人馬簇擁著過去,聲勢煊赫。
程孤帆不禁一皺眉,輕聲道,“什么人,這么囂張?”孫魯一笑,“你不知道么?今兒趕著大年初一進京的閩西清綏鎮鎮守隋遠!”他見程孤帆猶不解,低聲道,“一個鎮守,自然沒這么大派頭,但聽說是東平王親點進京要升五軍都督府左副都督呢!”
李沖接道,“一個鎮守,提左副都督,一步登天啊!我聽說的是,兵部去年克扣閩西駐軍餉銀,引得兵變,卻是此人自掏腰包補發餉銀,平了亂,功勞不小?!?/p>
孫魯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章不凡一案后,朝局變動,尤其是軍中人心惶惶。聽說隋遠是章不凡一系人馬。這就是東平王的手段了,將章系一個小小鎮守提到高位,一是擺明了并不趕盡殺絕,安撫章不凡在軍中余黨,二是告誡護天侯與左相兩人,不要搞得太過分。東平王雖暗地里同意他們推倒章不凡,但也不希望他們坐大?!?/p>
兩人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聽得并不真切,但程孤帆仍是心驚不止,不料孫魯與李沖官職不高,居然對朝局看得如此透徹。這卻是自己遠遠不及了。
他不由想起遲磊臨死前所說的幾句話,心中不由對朝局生出懼意??磥碜约哼@樣的人,只能辦案,說到朝政朝局,直如白癡一般。他三口兩口匆匆將四兩燒麥吃了個凈光,告了個罪,推案付賬離去。
自己在京城的住所離衙門不遠,那是一片局促的四合院群。未成家或家眷不在京城的捕快們大多都住在那里。因前年提了職司捕頭,故住處在同僚中還算不錯,朝陽的一明兩暗三間房足夠平日居住。
這一日一夜間雖然算不得跋涉歷險,但所經所歷也為平生不多見。程孤帆身心俱疲,隨便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搭在身上,朦朦朧朧地卻總是睡不塌實。昨晚十殿閻羅那如雷轟電閃般的詭異攻擊仍令他心有余悸。正所謂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當時也不覺得如何,如今思之再三,更覺得能一舉格斃四人,實在是萬分之一的僥幸。生死只在呼吸之間,也許橫尸荒野的就是自己而不是那四人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