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底是怎么回事?老六他們都沒了!”說話人啪地一拍桌子。
“唉。我也沒想到。咳咳……不知這怎么就泄露出去,”一杯酒濺出少許,盡灑在斜坐之人前襟上,濕了半邊孔雀。
“你做下這些破事也就罷了,怎么又牽上弟兄們?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先前說話者在房中踱來踱去,兩只絞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緊了,顯得本已突出的骨節更為蒼白。
“當真匪夷所思。咳咳。唉!那人居然一個殺了老六他們四個。我本以為總捕衙門中有此功力的只有邢戚舞一人,咳咳,你以為我不心痛么?咳咳,我本以為四人聯手,定是馬到成功,不料,咳咳…”咳嗽聲中,又斟上滿滿一杯酒。
“你,你,咱們兄弟本已收手多年!你怎么還能?不管怎么說,這事兒如何了結?”骨節棱棱的右手直指著那斜坐之人。
“唉!兵部軍餉不足本就是常情,一向都是拆了東墻補西墻,前一陣西南三城用兵平傅山宗,守拙城那邊便拖得久了些。咳咳,但這若被捅出來,大家都不好看,所以我就派老六他們幾個去。本以為手到擒來,咳咳,沒想到十六里堡居然出了這等事!我事前已經囑咐得清清楚楚,只要東西,最好勿傷人命,更與他人無關。沒想到居然是幾十條人命,還有老六他們……。唉,現下簡直一塌糊涂。咳咳,你看如何處置?”一仰脖,這杯酒涓滴不剩,全都入肚。
來人踱了兩步,坐下呼呼喘著粗氣,過了良久才道,“五哥,說一句不分上下的話,此次你真是大錯特錯,不但惹出事端,還害了老六他們四個性命。若非今日我見了程孤帆,此事……”
他左手一握腰間長刀,刀在鞘中輕輕一響,“唉,五哥,你當年救過我一命,又這么多年照料大哥的孤兒寡婦,我怎能坐視?”
“實在辦不了,只有我傳下令去,咳咳,不過,如此動靜太大。如今京城中萬事都要小心,一招不慎,怕惹出不好收拾的亂子來,咳咳”“
五哥”左手輕輕拂了拂胸前孔雀,彈去尚存的數滴酒,“唉,高處不勝寒,你應該知道。章不凡大將軍一案后,形勢愈發變幻莫測。任你是一、二品朝臣,一招不慎,只怕也是身敗名裂。”
“倒不必你出面!只是,程孤帆在衙門中算個人才。他本也沒做錯什么!我又……”
他雙眉微微一皺,在屋中又走了兩步,“你的酒不能少喝些么,聽你咳嗽,今冬可是越來越重了。再有,聽說你去聚芳樓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這么多年的毛病還改不了么?酒色傷人!”
“我不礙事。十三年前的傷,唉,京西莫先生早就看過了,此藥必須以酒為引,不服酒舊傷復發,服酒則咳個不止,咳咳;兩害相權,也難分孰輕孰重。”
這人無力地靠在座上揮了揮手,“你去吧。萬事小心。咳咳,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唉,一夕之間都不在了!咳咳,老大早年在甘涼道上失了手,老二一身武功幾乎盡廢,老三凡事看得淡了,已不問兄弟們之事,只埋頭開他的燒麥店,老四不知去向。咳咳,二十幾年的弟兄,如今只剩下你我兩個囫圇的了。咳咳,該算是一個半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你……去吧。咳咳”
屋中燈火搖曳明滅不定,一個影子靠在椅子上,另一個影子漸漸拉長了去。
程孤帆不知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眼前似乎都是卞城王等四人交錯來往。四人衣袂帶起的風聲還縈繞在耳邊。這風聲怎地如此真切?
他猛一睜眼,已躍起身來。分明是夜行人破空之聲!四個人向屋子逼來。房門一響,一人破門而入。程孤帆一驚,來人如此張狂大膽,居然在總捕衙門住所破門來襲。是十殿閻羅的人么?來的好快!
他右手一抖,挽出三朵刀花,迎了上去。“當當當”三聲,程孤帆手上一震,來人功力不弱。便在二人交手一瞬,又有三人涌入房中。四條黑影已前后左右將他圍在當中。程孤帆抱刀于胸,靜觀其變,他顏色不改,心中已起伏不定。眼前這四人俱是一行夜行衣,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雙眼放光,不知是什么來頭?
為首來人不慌不忙,將劍還鞘。他緩緩自腰中摸出一塊牌子,舉到程孤帆面前。借著透入門中的三分月色,程孤帆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塊牌子與自己的提調銅牌一樣大小,只不過是銀絲纏頂,通體發出幽幽玉色。來人將牌子一翻,牌子背面也赫然刻著“提調”兩個篆字。
程孤帆眉頭不由皺了起來。總捕衙門在各職司外另有一組“玉牌密捕”。他們直接聽命于總捕頭,專辦皇親貴胄涉案、捕快犯案、或朝廷機密。玉牌密捕辦案時并不露面,互相之間甚至也不知曉身份,有的平日不辦普通案件,有的甚至不在總捕衙門當差。故而,“玉牌密捕”是總捕衙門中最神秘的一群人。
程孤帆瞇起眼睛,“若是別的捕快,也被你們騙過了。可你們不知,我身上也有一塊玉牌。衙門規矩,玉牌密捕若犯案,絕不會再用玉牌捕快緝拿。”
他哼了一聲道,“你既持玉牌,我無話可說。走吧!”為首者點了點頭,扭身便走,那三人恰把程孤帆圍在中間,向外走去。
此時已過了三更,街上幾乎不見行人。程孤帆提了口氣,三處傷口仍在真氣流轉中作痛。他輕輕按向前胸傷口,身后那人一探手,搭在他腕上,冷冷道,“兄弟!”
這兩個字冷冰冰地勝過這三九天的寒風。程孤帆微微一笑,“搔搔癢,不勞掛懷。”此人手指微抖處至少含著三個后招,是秦門三絕之一的龍鳳擒拿手。程孤帆只作不知。
前面是街道轉彎處,為首者已經轉了過去,左右兩人夾著程孤帆緊隨在后。
程孤帆稍一停頓,忽轉頭道,“秦兄!”身后那人顯未料到,不由一愣,“你怎么....”
他話尚未說到一半,程孤帆左掌向他頂心一晃。這姓秦的雙臂去迎,不料程孤帆右拳已出,結結實實切在他腹部。那人雙手捧腹、滿面痛苦蹲了下去,嘴中猶自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秦家練門已由頂心轉至臍下?”
程孤帆暗罵一聲,寒寞刀出鞘,不顧左右二人手中鐵鏈向頸中纏來,一出手便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寒寞刀如水銀瀉地般在二人胸口抹過,兩股血箭噴得程孤帆渾身盡赤。
二人至死也不能相信,頸中已被纏了兩條奪魂索的人如何還能發得出力。他們當然不知道,程孤帆脖項幾乎被一下勒斷,氣不能出,一張臉已經漲得醬紫如豬肝色。
為首那人剛轉過街角,聽身后聲音響動,待轉頭看時,正看到三個同伴倒下和程孤帆一張噴血般的面孔。
他在腰間一拍,銀練也似地十三節鏈子槍映著月色飛出。程孤帆舉刀去架,震得他眼前金星亂冒。程孤帆深知,自己重傷未愈,一口氣緩不過來,不用對手出招,再過片刻,便要窒息而亡。眼前之人實是勁敵,瞬間已攻出數十招。
程孤帆上半身全在籠罩之中了。他抵擋不住,唯有閉目待死。便在此時,那人槍尖卻已垂下。程孤帆勉強睜開雙眼,見一條鏈子槍軟軟垂在地上。他奮力扯下頸中鐵鏈,不住大口咳嗽喘氣,才終于看清,那人左頸處一點微紅漸漸散開,由淺到深,化作血柱噴出,人撲倒不起。
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悠悠飄來,程孤帆靈臺本已不甚清明,這簫聲激得他一震。簫聲忽遠忽近,忽高忽低,飄忽不定,正是今晨昨晚在十六里堡不遠林中聽到的那曲“塞上長風”。
簫聲嗚咽,但多了幾分金鐵之氣;簫意昂揚,卻有了數點婉轉之意。第一次聽有人如此吹這曲子。程孤帆淡淡一笑,“怎么又是你?小丫頭!”這淺淺一笑已牽動本就四處亂撞的內息,沖得他眼前金星四冒,再也支撐不住。(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