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嘗個橘子!”甘先生從二層鐵架床上跳下,伸手到枕下摸索出一個橘子,向我走來。那是七月,于開學期間某個百無聊賴的上午,我睜開假寐的眼,看見甘先生手拿橘子面帶略微刺眼的斜笑。我曾跟多數人一樣以為,但凡歪著嘴的笑,定是心懷鬼胎,后來才得知,甘先生的斜笑竟是天賦。面對先生的客氣,我慌忙回了謝。
我與甘先生,就是這樣認識的。
先生個頭不高,但也未到腳踏剎車便成了無人駕駛的田地。先生常瞇著眼,穿著與時尚無關,整潔樸素,略有古風。他的斜笑天賦是讓女同學傾倒的魅力,時常見到先生為一群女子包圍,引來充滿活力而尚未成熟的笑聲;先生的斜笑亦是老師夸贊的竊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多次朝他走去,拍著斜笑旁的肩稱道:“這娃不錯!”于是,斜笑就會持久一些。
除了天賦,先生還有著自己的愛好,不過,只兩大愛好:閑扯,沉默。
甘先生的閑扯是一門快餐般使人愉悅的藝術,令人胸腔充實而無須回味長久。若甘先生在宿舍,即有閑扯的嘻笑;若先生恰在如廁,“便”會發(fā)抖。即使閑扯能帶來笑的暢快,但我如今卻忘了閑扯內容的十之八九,哪怕可奉作經典的只言片語也難以回想。
僅能記起的,也是新近經道聽途說才得知的關于“崩漏”的話題?!氨缆北臼轻t(yī)學術語,先生借過來形容人的文思才氣,逢人便說:“昨夜我才思崩漏,論文一氣呵成!”、“保長近來大作頻出,才思崩漏,一發(fā)不可收拾。”爾爾。
甘先生的閑扯,無性別之歧視,無場合之挑剔,語不驚人話不休。論及激烈之處,更是你一言他幾語,見他身子前傾了,探出下巴,伸來右手食指漫無目的高頻抖動,漲紅的脖子勃起青筋,鈍刀可斷。妙語連珠的嘴伴著笑,更加斜了去,就連那本瞇著的眼睛也受了連累,更擠作了兩條縫。
這兩條縫觀了不少夏日清涼的女子,曾引得先生煩躁難安,然而,這里需用到然而,也閱覽了不少詩文史哲的書目,終如釜底抽薪,去除旺火,得個平心靜氣,但也可能是火上澆油。
先生的沉默,大抵用在看書,做些文,或是發(fā)呆。而無論若何,先生皆是想弄明白自己為何物。畜生?人?花草?蟲魚……
我便好心告知他:“是人哩?!?/p>
“然而人又是什么?”他亦用了然而。
因著自己不能立即答他,要么,我會陷入沉思;要么,我就望向眼前充作過客的周正女子。然而,多是后者。
許久。
“是周正的女子吧?”我終于頓悟,便這樣答他。
“對,人是欲望?!毕壬质歉吲d地斜笑。
我先是驚愕,后是疑恐先生病了。
至那以后,好似所有生的困惑,甘先生都清白了。此后拒絕文人騷客的情懷,不聞哲人智者的論辯,無視古今名流的功業(yè)……我問先生奈何如此,先生竟突然對我說:“尋什么鳥導師!”隨即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妄圖去作理解,卻也是徒然。
但甘先生仍是讀書的,仍用那兩條瞇著的縫。只是先生讀的書已無關風月,因先生終究不是走資派,也走不了資,便絕了浪漫主義的夢;先生讀的書也不論蒼生,因祖國母親未病,無須先生去救,也就斷了理想主義的念??墒牵篱g卻有腰纏金銀的走資派,而走資派卻會染病,這樣的病便成了生意。明了這般道理,先生作別了詩文史哲,一頭扎進治病醫(yī)人的書柜,棄文從醫(yī)了。
后來,我去了很洋氣的地方討生計,和甘先生少了許多聯系,也少了許多話。
兩年又四月后,我邀先生去家里一敘。先生前來,容貌并無多少變化,卻沉默寡言得嚴重,往日閑扯的影子已經依稀,暢快的笑已然十分艱難。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些,自己還會間或閑扯,一直在看著書云云。我見先生話語間的斜笑里,藏著幾絲褶痕;瞇成縫的雙眼里,閃著零星微光。
或許,果然沒了生的困惑,或者有著希望了。
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