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姑蘇夜奔

麥田上的群鴉,梵高,1890年


01


我抬起頭向上推了推眼鏡,呼吸開始變得局促起來。將手壓住胸口,眼睛早已從街道左邊掃過,又轉到了街道的右邊,林立的高層建筑漸漸被撕開一個角……

于是,那個世界從一角慢慢開始融化,最終融化成慘白的一張大紙,上邊似有模糊的字跡,心跳般跳動著浮現,隨即又消失,我努力解讀出其中的一句,“你要去到哪里”?

“是呀,我要去到哪里?”

這捫心的疑問剛一泛起,一個模糊的聲音即從紙后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屏神靜氣,調動起全身的神經末梢來分辨,那個聲音也如心跳般節律跳動著由遠及近,在它經過我身邊的瞬間,我抓住了它,白紙一樣的世界隨之崩塌,慢慢地又重現出現世的嘈雜。

……

那是我的夢,我在那個夢中驚醒時,正坐在南京到上海間飛奔的列車上,空姐樣苗條的女列車員,風一般從我身邊刮過,一路留下心跳般節律的提示。

“蘇州站到了……蘇州站到了……”

夢中驚醒的我,下意識地追尋著那個聲音問,“到哪了”,那個遠去的聲音沒有遲疑,沒有停留,雖已漸次衰弱得即將死去,但依舊堅強地爬起來遠遠地回答著我,“蘇州站到了”。

還好,沒有因為那個即將成為英才的夢,而錯過我的終點,我的終點是昆山,盡管那個地方也屬于蘇州,但在這趟列車的時刻表里,它有著與蘇州平起平坐的地位。

我是因要準備后天的季度會議而奔赴那里的,今晚,我將與來自天南海北滿懷理想的英才們,在那個地方的某個酒店里徹夜歡聚,喝酒、打牌、吹無數個牛皮、聊各種姿勢的葷段子。


02


這是八月中旬的一個天,我帶著準備好的工作材料和葷段子,當然還有即將成為英才的夢想告別南京站時,玄武湖上落霞漫天。一個夢的時間,那趟列車就已經鉆進了夜色濃郁燈影黯淡的蘇州站,空姐樣苗條的女列車員在下車口的位置,聲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蘇州到了”。

就在那一瞬間,我似又看到了夢中的那句捫心的提問,“你要去到哪里”?

如一種感召,我忽地從座位中站起,拽出行李架上的背包,向著那心跳般節律的聲音奔去,從那個苗條如空姐的身影旁經過時,我不失時機地又問了一句,“蘇州”?花容失色的“空姐”緊貼著門給我讓路,她疑惑地看著我,怯怯地低聲回答,“是”。

瞬間我便與那個身影擦身而過,從清涼的空調車廂中,投身到八月蘇州濕潮悶熱的氛圍里。

其實,就在濕潮悶熱撲面的剎那,我就后悔了,但我身后的車門已決絕地關上,隔著車窗,我依舊還能看到那張寫滿疑惑的臉,但從南京來的列車,發出一聲沉悶而無奈的嘆息,便帶著那張臉以及臉上的疑惑,義無反顧地遠去了。

如此,我所熟識的一切,連同那個英才的夢、那些準備好的葷段子以及在昆山或真心或虛情假意的等待一道遠去了。我又成為了一粒游離于母體之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的浮塵。

那時間,外城河上星斗垂空,隔岸的人家燈火依稀,柔婉的姑蘇城怕是已卸了妝,梳洗得停當,半臥在床上小讀了,而一個哈欠過后,或也就又落了一家的燈火,又起了一家的鼾聲。

我是踏著姑蘇的夢,走上外城河上的平門橋的,靜寂的廊廡,昏黃的街燈,默默地長路,三兩個晚歸的行人疾走著,兩三輛不期的車子飛馳著,這個城市里,留有他們的歸宿,他們因而腳步匆匆。只我,走走停停著,恍惚地以為,他們或也可以成為我孤行的旅伴,陪我一道迷戀這個城市的夜色。

平門橋下,平齊路上的紅燈,或是最懂孤獨滋味的,凝滯大家疾走的步履,小聚一個喧囂的幻影。不過未等你趕到,那喧囂也便散盡了,空留下依舊的迷茫……迷茫又不知所措地檢索著這個城市的周遭……周遭,直到尋到,驚厥于夜幕中的高聳的塔影。

那塔是北寺塔,幾次進出姑蘇,它都立在道旁迎送,就覺得親切了,就想去看看它,或許還能聽到夜半的鐘聲。


奧維爾教堂,梵高,1890年


03


當然,看望那塔也只是個由頭,我也沒有理由不繼續走下去,這時節,蘇州賓館酒店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大家全沒有心思去聽你的訴求,見你只身的孤影,便已然漾起歉仄中略含些惻隱的笑意來。

如此我尋著那塔,又超過那塔,走進姑蘇城,沒有夜半的鐘聲,沒有留客的客船,只有腳下的路在延申。快近桃花塢的街角,一家水餃店居然還開著,那里不拒絕只身孤影,帶著倦意的臉龐,依舊淺笑著相迎。

于是點了幾兩餃子,不著急,再叫了一瓶啤酒,要涼的。

于是卸下沉重的包,揉著酸痛的肩,靜靜地等……期待著濃夜靜靜地消散……靜夜中,街對面報恩寺黑洞洞的山門,如帶著鼾聲大張的嘴巴;靜夜中,恍惚而至又剎那閃過的車燈,如似已觸到卻又滑走的銀魚;靜夜中,惶惑空懸的心,更尤如掛在杯壁上的啤酒沫,吱吱地泛起,又悄悄地散盡,最后只留下杯沿兒上膩膩的一抹。

忽然記起,拙政園應似不遠,便無聊地打破沉寂,隨口去問倚站在門口愣神的大姐,“拙政園遠嗎”?

大姐似不曾想到這時間里還會有人打聽那里,因而語塞,過后又為那語塞而向我報以羞澀地笑,只依舊還記不起這時間里已變得遙遠的那個地方。

“自西北街走就是了”,收銀臺里忙著算賬的女孩子,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她手中的計算器,不卑不亢又鏗鏘有力地宣讀著她按下的每一個數字。“你要去拙政園嗎”?她好奇地問,但顯然那好奇是抵不過賬目上的煩惱的。

我沒有方向,但這個鐘點里沒有方向的人是可恥的,因而抿下一口酒后,我說,“是的”。

那兢兢業業的頭終于抬了起來,像尋到怪物一樣向我投去一瞥,但我握著酒杯一臉倦意的尊容,讓她失望了,她輕輕“ao”了一聲,算是對我的回答,其后,那個不知疲倦的計算器,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面對主人的疑惑和煩躁,依舊不卑不亢又鏗鏘有力地宣讀著她按下去的每一個數字。

本以為,又可以喝著啤酒,看著街景,繼續平靜地享受計算器的歌唱了,但那位大姐又適時地記起了那個遙遠的地方,她似乎覺得收銀小姐的回答過于敷衍,因而跑到我身旁,躬著身子為我指路,那盛情讓我不得不放下酒杯,如坐針氈般欠起身子到她等高的位置,貓頭鷹樣認真搖晃著腦袋,鄭重其事地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夜間的露天咖啡座,梵高,1888年


04


那里一片昏黑,沒有人,沒有車子,沒有能歌唱的計算器,這個街區里所有醒著的人和計算器都在這里,這里如昏暗中光明的島。

但這島上的光明是脆弱的,只需按下開關,它就會利索地消失。我期望著紅袖百殷勤,把酒到天明,但人家期望著到點下班,打烊回家。女孩子撓著頭皮苦思著她的答案,那是光明能茍延殘喘的理由,我吃完趕緊知趣地起身,大姐一路給我指著拙政園的方向,引導我出門。

我是她一天忙碌的終結者,她也為我下一段夜奔指明了方向。而我似也不得不走向那個方向,已踐行我的諾言,好吧,那就拙政園吧。

沿著黑漆漆的西北街走到盡頭,隔著齊門路的那邊,規整的白墻攏住諾大的一片街區,想那里應便是了,近得讓人有些失望。捋著小街再走進去,不遠便是忠王府,再不遠就到了拙政園,這一發現讓人欣喜,只這巷子空空的,沒人來與分享。

我試著推一推那扇大門,沒有動,將耳朵貼在門縫處仔細地聽,細葉沙沙,夏蟲鼓噪,或還有潺潺的水音,或還有鶯鶯一樣的女子在清唱著,“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

這樣的夜,這樣的庭院,沒有了這樣的女子該會多寂寞。

只這樣的高墻,阻隔了這樣世界的精彩,空將兩個黑漆漆的盡頭,冷冷地留在小巷的兩端,想著那張生在這樣的高墻外抓耳撓腮著徘徊,也便笑了。于是,給自己打足了氣,在這空巷子里,捏著腔調唱了那么兩句,“放心去,休辭憚;你若不去,往穿他盈盈秋水,蹙損他淡淡春山”。

俄而,小鑼敲起,沉重的門吱扭一聲開了,小紅娘閃著身子出來,快著步子走到近前,而后甩著手中粉香的絲帕,義正詞嚴地說,“你將那偷香手,準備著折桂枝。休教那淫詞兒污了龍蛇字,藕絲兒縛定鯤鵬翅,黃鶯兒奪了鴻鵠志;休為這卒幃錦帳一佳人,誤了你玉堂金馬三學士”。

……

哎,哎,不對……不是這詞,《西廂》這里紅娘不是該給鶯鶯傳書來的……是不對,但你也只記得俏紅娘這段的暢快……于是紅娘夢一樣地消散,連同那已開的門,只這夜色尤在著,像過不完的千年。

好吧,既然這夜不散,那我還是趕緊著找個睡覺的地方去吧。


05


離那園不遠,有那么一家賓館還亮著燈火,都這鐘點了,老板娘和她的丫鬟們居然還守在院子里說笑。老板娘正興致盎然地清唱著一段,不知哪出里的青衣,她拿捏的韻腳還未唱盡,但眼神已與我相遇,只還不得不尷尬地保持著拿捏出的步態與指法。

等她唱得盡興了,我才敢上前一步拱手深鞠一躬,不搭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句,“晚生這廂有禮啦”。丫鬟們炸起一棚的歡樂,其中一位機靈地說,“相公您這是打尖呀,還是住店呀”。

那歡樂又被炸起了一波,我紅著臉忙說“住店住店”,怕再遭拒絕,因而心虛得低落塵埃里,“哎呀相公,那就不巧了”,那個聲音驕傲而清脆地婉轉著,“今兒個沒房了,這暑期里呀……”

“小玉”,青衣打斷了丫頭興頭上的解釋,悄悄說,“不還有個套間空著,就按單間算給他吧”。

而后,她轉過頭來,笑盈盈地看我,但似還是對著那個小玉說,“這么晚了,你讓相公還去哪里”。

我是真恨自己的身子板不夠柔軟,不然我就可以把那躬鞠得再深一些,直到塵埃里。總之,這鐘點居然還空著的套間,算是給我夢游一般的姑蘇夜劃上了一個句號。

青衣打趣我說,“這季節,你還真敢一個人來蘇州”。

我說,“都怪我在幾個小時前,放飛了一下自己”。

我似又聽到了,那如心跳般節律的聲音,“蘇州站到了”,那顆不安分的心害得我,差點兒把這一夜走完。


穿日本服裝的女子,莫奈,18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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