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言說的秘密


彭月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在考場上交了白卷。

那是一個特別悶熱的夏天,烈日火辣辣的從天空流淌下來,鋪在小鎮(zhèn)的柏油馬路上,踩上去帶著粘膩的滾燙。

彭月坐在中考的考場上,遠遠的望著校園圍墻外一圈圈站著家長,一時竟有些出神。

“還有半個小時,沒圖答題卡的同學抓緊了。”

監(jiān)考老師的提醒回蕩在寂靜的考場上,彭月回過神望著桌上一字未動英語試卷,清新的油墨味撲鼻而來。她認真的檢查了自己的名字和考號,合上筆蓋的瞬間,父母的談話再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

“孩子他媽啊,兩個孩子成績都這么好,你看怎么辦?”灶房的長凳上,彭父坐著撥了撥灶內(nèi)燃燒的木柴,幽微的火光愈發(fā)明亮了。彭母停下切菜的刀回過頭說:

“你打算怎么辦?”

“要不讓小華讀吧,月月畢竟是女孩子,而且她……”

“老頭子,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月月不也是我們親手帶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也是沒有辦法,兩個孩子,我們供不起啊!”

廚房陷入長久的沉默,偶爾間雜著低低的嘆息。彭月站在土墻后面,將一切聽的真真切切。從那時起,他的心里便埋下了一個想法,把讀書的機會留給哥哥。

“叮玲玲……”

交卷的鈴聲從遠處傳來,夾雜在此起彼伏的蟬鳴中,格外清脆。彭月走出考場時,看到天空破碎的云彩,才意識到自己的學生生涯已經(jīng)永遠畫上了句號。曾經(jīng),她夢想能和哥哥一起考上潢水一中,再一起讀最好的大學,如今這夢總算是該醒了。

“月月,怎么樣?”

后背的肩膀上落下一個寬大的手掌,彭月慌亂的回過頭,換上一副沒心沒肺的笑臉。

“我還用你擔心,到是你自己,有沒有被難倒?”

“放心,你哥什么時候被難倒過。”

“哥,我知道一定可以的。”

“嗯,快回宿舍收拾收拾,等會就回家。”

校園的林蔭道上,彭華望著彭月走進宿舍的背影,表情恍惚。來來往往的人流將他淹沒在畢業(yè)的浪潮中,那樣喧囂,又那樣寂靜。

“月月,這大概是哥唯一能幫你的。”

夕陽的光從大山邊緣緩緩滲透開來,蜿蜒的道路和村莊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彭華和彭月跳下悶熱的老舊班車后,徑直走到公路下的小溪旁,捧起溪水洗臉。

彭月干脆脫掉帆布鞋,將腳浸在溪水中,然后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望著大山和斑斕的天空說“哥,你看火燒云吶!”

“是啊,還記得剛上學時,高年級課本里有一篇名叫《火燒云》的課文,你聽見別人朗讀,思索了好半天,跑來問我,火燒云是不是被山火燒著了的云?”

“對啊,當時你還賣關(guān)子,放學時才告訴我。”

“其實,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所以去問了老師。”

“哥,枉我崇拜你這么多年啊!”

彭月說著揚起一捧清涼的溪水,灑在彭華身上,露出嘚瑟的笑容。

“月月,你夠了啊。”

“沒夠,讓你涼快涼快。”

“是么?那看看誰更涼快。”

言畢,彭華也掬了一捧水潑在彭月身上,一場潑水大戰(zhàn)后,二人的衣服全都濕淋淋的黏在身上,仿佛落湯雞一般。所幸此時是盛夏,倒也涼快。

彭華坐在溪邊的石頭上側(cè)著臉去看一旁穿鞋的彭月,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有大顆大顆的水珠滴落下來,白色的T恤黏在胸前,露出內(nèi)衣淡淡的粉色。

彭華的臉有一瞬間的發(fā)燙,他趕緊移開視線,站起身來催促說“趕緊走吧,還有好一段山路要走了。”

“哥,你等等我呀。”

彭月一邊喊著,一邊拎起地上的書包追上前面的彭華,然后一起消失在曲折的山路上。

彭華和彭月的家位于潢水市白巖鎮(zhèn)茶村,茶村海拔較高,處在白巖鎮(zhèn)最大的山系之中,沒有公路,只能徒步進山。但也因此盛產(chǎn)茶葉,全村人以種茶為生。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彭月、彭華正和父母親在茶園里采摘茶葉。同村的趙小磊一邊向這邊跑,一邊喊“彭華,月月,去縣城看成績!”。

趙小磊的嗓音帶著一些急促和興奮,卻見二人不為所動,他有些不高興,又大聲喊道“我說你倆聾了么?”

“來喏!” 彭華朝著趙小磊的方向喊道,拎著盛茶的籃子往茶園外走。

“哥,我不去了,你幫我看看吧,順便把我畢業(yè)證領(lǐng)了。”

“怎么,忘了之前得意的模樣呢?是誰說的不用我擔心的?”

“我就是不想去,反正你也要去,一起捎回來唄!”

“別想偷懶,我才不捎你的。快跟上!”

三人趕到學校時,已經(jīng)下午兩點鐘了,大部分學生已在上午領(lǐng)了畢業(yè)證和成績單,下午基本是相對偏遠的學生。

校園綠蔭深處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不大的操場因為人影寥落而顯得有些空曠,三人一起穿過操場塑膠跑道,向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去。

“彭華,彭月,你們倆留一下,我想和你們單獨談?wù)劇!?/p>

“那我在校門口等你們。”趙小磊拿著畢業(yè)證和成績單,知趣的走了。

班主任將兩張成績單攤在辦公桌上,二人看了一眼,彭華最先忍不住指著成績單責問彭月,“你英語怎么回事?零分?”

“我……我就是不想讀書了。”

“你撒謊。”

“夠了,彭華,你看看你自己的數(shù)學,奧數(shù)比賽第一名,現(xiàn)在竟然不及格?”

班主任一語中的,彭華恍然失掉了剛才的氣力,愣了半天強擠出一句話來。

“沒發(fā)揮好。”

“你們應(yīng)該知道潢水一中的要求,回去好好想想吧。”

“老師知道你們的家境,但你們兩個的成績,老師希望你們能夠復讀,有什么困難盡管和老師提。”

校園門口,趙小磊站在一爿店鋪前,舉著冰棒,遠遠的看到彭華和彭月一前一后的向這邊走來,便向他們招手。

“你倆咋呢這是?踩著狗屎啦?”

趙小磊走上前來,將胳膊搭在彭華肩膀上,卻見彭華沒好氣的甩開他的胳膊就往街上走。

“沒考好?”

趙小磊滿臉疑惑的湊到彭月面前,彭月也沒心思理他,徑直追著彭華的腳步走了。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卻見二人已經(jīng)混入大街的人流之中。“我說你倆等等我啊,至于么?我這么多年沒考好也沒見這樣啊。”

入夜,茶村稀疏的亮起燈火,村民們早在下午就將采摘的鮮葉賣到鎮(zhèn)上的茶葉收購站,此刻正三三兩兩的坐在屋檐下的石坎上,討論茶葉的價格或家長里短。

彭父坐在堂屋的長凳上,點著一根劣質(zhì)的香煙,煙瞬間彌漫了整間房子。他看著面前的兩個孩子和成績單,越看越覺得慪火和心酸。他深知其中的原因,可是又能怎么辦呢?

這些年為了供兩個孩子讀書,就差砸鍋賣鐵了。村里人都勸他說“女孩兒呀,遲早是要嫁人的,讀書沒用。”但他堅持讓彭月讀書,就是希望她能走出大山,不像村里其他的女孩兒一輩子被困在茶村。

“爸爸,我不想讀書了,你讓哥復讀吧。”

“月月,你說謊,你不是說你想念潢水一中?”彭華搶過話,用質(zhì)疑的眼光看著她。

“不,那是以前。明秀姐沒有讀書,現(xiàn)在一樣過得很好,我想去她上班的地方打工。”

彭月所說的明秀,是趙小磊的堂姐。當年她的媽媽摔斷了腿,治療時欠了一大筆醫(yī)療費。剛滿十八歲的明秀,不得不托鄰鄉(xiāng)在潢水市的發(fā)廊找了一份工作,卻不想幾年的勤學苦練,已成為那家發(fā)廊有名的造型師,明秀的父母也因此成為村里有臉面的人物,但也間雜著一些風言風語。

對于彭父而言,那一晚注定是個漫長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和彭母說起彭月小時候的樣子,以及如何的聽話懂事,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們也沒有辦法,可到底心里還是偏向彭華多一點,不僅因為他是男孩。

暑假結(jié)束的最后一天夜里,彭月坐在屋外的梧桐樹下,月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落在她白色的T恤上,一片斑駁。彭華走過來,坐在他身旁的石塊上。

“月月,你老實告訴哥,你是想讀書的對嗎?”

彭月沒有接話,話題一轉(zhuǎn)說:“哥,你要好好復讀呀。明年一定能考上潢水一中。”

彭華看著彭月淺淺的笑,眼眶突然一酸,將臉背進梧桐樹的陰影里。他數(shù)學試卷只做選擇題,就是想讓她繼續(xù)讀書,卻不料弄巧成拙,命運原來早來安排。

彭月望著天空的月亮,眼神空洞而清澈的問“哥,你會想月月嗎?”

“會的!”

“那以后你就多看看月亮吧。”

第二日清晨,茶村的天剛蒙蒙亮,趙小磊就拎著大包站在彭華家門口敲門。老式的門板一用力就搖搖欲墜,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你倆別磨唧了,快點。”

“車不是九點,現(xiàn)在才六點,你趕著去投胎啊。”

“就是,就是。”

彭月一邊附和著彭華的話,一邊拎著行李跟著彭華走到門外。

“行,你倆是親兄妹,我說不過你們兩張嘴。”

“可是,不是我說啊,你倆這雙胞胎長得愣是沒一點像啊。那看月月清麗可人的,怎么會有這么一二愣子的哥。”

“說誰二愣子呢?”彭華抬起一腳就招呼在趙小磊的屁股上。

三人邊說邊笑走在茶村的山路上,就像每年過完長假去學校報道一樣。那樣的日子,他們一起走過了八年,如今卻終歸殊途。

趙小磊的家境在茶村相對優(yōu)越,他的父親文化平平,早年在外地做生意,人脈甚廣,吸金無數(shù)。從小就教育趙小磊讀書無用,不如和他學做生意。

在父親的影響下,趙小磊自幼功課極差,卻也不愛做生意,單單喜歡拆卸組裝機器。因此一畢業(yè),就讓他父親聯(lián)系了潢水一家熟人的汽車修理廠,學習修車。

彭月則通過趙小磊家的關(guān)系,進入趙明秀所在的發(fā)廊工作。而彭華依舊要在千軍萬馬的學子中奮筆廝殺。

在白巖鎮(zhèn)車站分別時,彭華沒完沒了的叮囑趙小磊照顧好彭月,只把趙小磊都聽煩了,丟下一句“你們彭家人可真夠啰嗦”,便和彭月一起坐上了開往潢水的大巴,消失在白巖公路盡頭。

時光倏爾,白巖鎮(zhèn)的樹木由蒼翠變的微紅,再變的干枯失水,凌冽的風一吹,就落滿大街小巷。年關(guān)將至時,彭華登上了回茶村的班車。

整個寒假,彭華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常,彭華總和彭月、趙小磊一起到田里挖蘿卜,在雪天用竹匾和秕谷捉鳥,跟著村里的人到山間看打獵,或者夜里到山里看號,生一堆火坐在簡易帳篷里吃著干糧,侃天侃地。

然而今年,彭月和趙小磊都沒有回來。彭華除了幫父母干活,便埋頭看書,日子過得百無聊賴。那時,他才覺得是那么想念和彭月在一起的日子。

寒假即將結(jié)束時,彭華帶著一大包土特產(chǎn)去了潢水。那天正逢正月十五,趙小磊帶著彭華和彭月在麗水路一帶的館子里吃飯。

這一帶屬于鬧市區(qū)中的老街,小店林立,房屋凋敝,已被列入了拆遷區(qū)域。因此消費低廉,而且有著最正宗的潢水菜。

幾人點了三四個菜,邊吃邊侃,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席間,彭月一直往彭華碗里夾菜,趙小磊心下有些傷感。他帶彭月吃過無數(shù)次飯,卻從未見她主動給自己夾過菜。

吃過飯,三人一同前往麗水廣場。每年元宵,這里會舉行一場盛大的煙火秀,前來觀摩的人摩肩接踵。

八點的鐘聲敲響時,四周布置好的煙火齊齊的沖向天空,絢爛的色彩混合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回蕩在廣場上方。

趙小磊擠在靠前的人群中,回頭尋找彭華和彭月時,正好看到彭華用雙手掩住彭月耳朵的動作。他們的臉映在煙花炫目的色彩中,笑容顯得格外好看。

趙小磊的神色突然變得有些復雜,他想起除夕夜時,也是這樣的煙火,他對彭月說“月月,讓我照顧你吧”,彭月瞇著眼睛對他笑笑說“小磊,謝謝你,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而且我哥也會照顧我,等他讀了潢水一中,我們就又在一起了。”

“難道真的是我想多了么?”他想。

那一晚,送走了彭月,彭華到趙小磊宿舍湊合了一晚。宿舍沒有開燈,二人坐在窗臺上看著潢水的夜景。趙小磊突然說“我喜歡月月很久了,如果我來照顧她,你覺得怎么樣?”

陰暗清冷的夜,寂靜的讓人發(fā)慌,趙小磊分明看到彭華拿著杯子的手抖動了一下,而彭華也將趙小磊眼里的神色讀的一清二楚。

“我們?nèi)齻€年齡相仿,還不到說這個的年齡,好好工作吧。”彭華用手拍了拍趙小磊的肩膀,有些僵硬說完又將臉轉(zhuǎn)向了窗外。

“彭華,你最好清楚你們是親兄妹。”

彭華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似得疼痛。是啊,他又何嘗不知他們是親兄妹。

小時候,家里特別窮,他們上學時只能從家里帶些黑面饅頭充饑,每人一天三個。彭華吃不飽,彭月總會將自己的饅頭讓給他,說自己吃不下那么多,結(jié)果餓暈在教室里。

彭月出生時,左手臂上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一直被周圍的小伙伴嘲笑是“怪胎”。有一次,班上一個小胖子竟然把彭月拉到旗臺上,舉起她的左手向大家展示。彭華發(fā)瘋似得沖過去和小胖子廝打,卻根本不是對手。被按在地板上時,他一心想著絕不能讓彭月受欺負,張口將小胖子咬的滿胳膊牙印。

彭華永遠也忘不了彭月被嘲笑時的眼神,那么孤獨無助和深邃冰冷。從那時起,他就發(fā)誓要保護彭月一輩子。可是,他終究是他的親哥哥,終究保護不了她一輩子。即便不是趙小磊,也總會有另外的男人來代替他的位置。

這年夏天,彭華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潢水一中,成為學校的風云人物。

潢水一中作為重點名校,每年重點大學錄取率高達到80%,一度是悻悻學子和家長們眼中的“高材生培養(yǎng)基地”。

彭華到潢水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見彭月。前往發(fā)廊的路上路過一家蛋糕店,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蛋糕,雪白的奶油和晶瑩的果醬讓人垂涎。

彭華忽然想起彭月第一次在白巖鎮(zhèn)看到蛋糕的樣子。那時她只有六歲,小小的身子站在玻璃櫥窗前,認真的看著每一塊蛋糕。

他說“月月,等哥將來有錢了就買給你吃。”

她卻說“不,我只想看看,不想吃。”

后來,彭華每次路過蛋糕店想起這句話,都會覺得無比心酸。他用自己僅有的零錢買了一塊蛋糕,小心翼翼的捧著蛋糕盒子走了一路。

那天風很大,彭華站在發(fā)廊對邊的濱水路上,遠遠的看到彭月從發(fā)廊向這邊走來。數(shù)月不見,她打理的更加精致,但身體似乎更加瘦削了,白色襯衫松松的掛在肩上,風一吹就貼在身上,仿佛能看見骨骼清晰的棱角。

及至近前,彭華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遞過蛋糕。卻看見彭月臉上的猶豫,始終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的說“哥,你還記得。”

“嗯,哥一直記得。”

他伸手去拉彭月的手,想把蛋糕交到她手上。卻在觸手的瞬間看到她被水泡漲的手上,大塊大塊的褪皮,露出淡紅的新肉,沒有褪掉的部分依舊黏在手掌上,仿佛白色的凹凸不平的裂痕。

彭華的眼里、心里忽然涌過一陣強烈的酸痛,江風吹進他酸澀的眼睛里,眼淚就瞬間彌漫了眼眶。

“疼嗎?”

“不疼。”

“月月,等哥將來掙錢了,一定不讓你再過這樣的日子。”

“嗯,哥你要照顧好自己呀。”

彭月拿著蛋糕笑了笑,轉(zhuǎn)身看到發(fā)廊門口一個高挑的女子向這邊瞟了一眼,她神色慌張的說“哥,我要回去上班了,下次再見。”

彭月走出好一段路后,彭華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著她的背影大喊:“月月,照顧好自己。”

“知道啦,哥,記得多看看月亮。”

喧囂的街道上,八月的陽光混合著溫熱的風充斥在空氣里,南來北往的人流行色匆匆。彭月回過頭,透過人群的罅隙,二人相視一笑,輕輕掩藏了彼此暗藏的心酸,就像掩藏了他們之間無數(shù)的老舊時光,不需提及卻心知肚明。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流逝,彭華、彭月和趙小磊在各自的生活中忙碌奔波,雖同處一座城市,真正見面的日子卻少之又少。

第二年七月,彭父為了湊齊兒子的學費,進入白巖縣一家小型工地打工。卻在工作中,右手不慎卷入攪拌機,在場的工友迅速拉掉電閘,將他拖出時,他的右手小臂部分已全數(shù)粉碎。

當彭華從學校趕到醫(yī)院時,看到彭母、彭月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哭的聲嘶力竭,趙小磊默默的站在彭月身旁,用手拍著她的肩膀。

彭華的眼淚大滴大滴的砸在地板上,他的雙腳就像走在火炭上,每邁出一步都帶著鉆心的疼痛。他忽然覺得自己讀書一開始就是錯的,作為家里的兒子,他將生活的重量推給爸爸、媽媽,甚至妹妹。而那些用一沓又一沓的錢換取的知識,在此刻卻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彭華走到彭母和彭月的身旁,蹲下身來,泣不成聲。

當醫(yī)院告知彭父的手臂需要截肢時,彭母幾乎暈厥。由于彭父屬于臨時工,未曾與工廠簽訂合同。為了躲避工傷賠償,工廠老板否認彭父曾在此上班,并連夜換掉了所有見證這場事故的工人。

面對高額的醫(yī)療費用,彭母只得東拼西湊,四處求人,好不容易湊齊了醫(yī)療費,卻也因此家徒四壁,負債累累。

高三開學時,彭家已拿不出錢給彭華交學費。彭華站在病房外對母親說:“媽,我不讀書了。”

話音剛落,就迎上了彭母重重的一巴掌。

“為了讓你讀書,全家人付出了多少?不讀書,你對得起月月和你爸爸的付出嗎?”

“可是,我不能只讓你和月月去承受這些,自己心安理得的上學。”

“你只需念好書,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彭母言畢,走進病房輕輕關(guān)上了門。樓道的拐角處,彭月抱著飯盒站著,看著彭華靠在墻上,用手擋著眼睛,哭的讓她心疼。

兩天之后,彭月臉色蒼白的將一大疊前塞到彭華手上。

“你哪來這么多錢?”

“呃,是明秀姐借給我的。之后再從工資里扣。”

“月月,哥對不起你們。”

彭華拿著錢,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涌,那些紅色的紙幣就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讓他覺得無比的燙手。

“哥,你好好讀書,不用擔心我們。”

彭華聽著,伸手抱著彭月哭了。眼淚砸在彭月肩膀的襯衫上,留下一大片的潮濕的水漬。

彭月伸手擦了擦彭華的眼淚說:“哥,都會過去的。”

彭華點頭,恍然覺得彭月不知何時變得如此堅強,不再像是那個站在旗臺上任大家取笑的女孩。

這年十月,潢水一中舉行大規(guī)模的秋季越野賽。

這天正值彭月和趙小磊休假,二人一起趕到賽場為彭華加油打氣。

彭華自小在山里長大,上小學時,學校沒有宿舍,他們曾每天往返于白巖鎮(zhèn)和茶村之間的六公里山路,跑步自然不在話下。幾圈下來,已將其他同學遠遠甩在身后。

當彭華在一片喝彩中沖過終點時,圍觀的女生爭相上前送水。彭華卻穿過人群的圍堵,徑直跑到彭月身旁,激動的將她抱起來舉向高空。

四周人群嘩然。趙小磊站在一旁眼色轉(zhuǎn)冷,在彭月雙腳著地的瞬間,他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彭華的衣領(lǐng),將他拽出了人群。

校園附近的小巷子內(nèi),烈日的光透過樹葉流淌下來,留下一地斑駁的陰影。趙小磊將彭華按在老舊的青磚墻面上,彭華不及反應(yīng),就狠狠的挨了一拳。

“趙小磊,你他媽的瘋了。”

“我是瘋了,那也比你強。”

“彭月是你妹妹,你問問你自己,到底對她安的什么心思?”

彭華心底難以啟齒的情愫被趙小磊毫不留情的說破,憤怒和羞愧瞬間沖上他的腦海,就像在大街上被扒光了衣服一般的難堪。

“你住口!”

彭華失去理智對著趙小磊大喊,一拳揮了過去,砸在趙小磊鼻子上,鮮血直流。趙小磊也不甘示弱,二人廝打在一起。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彭月追上來,看著渾身是傷的二人,邊哭邊喊。

紅了眼的兩人卻根本沒有停手的意思。彭華到底是學生,比不了趙小磊每天在汽車修理廠摸爬滾打,體力漸漸不支,被趙小磊狠狠的按在墻面上。

“不要打我哥。”

趙小磊揮起的拳頭還沒落下,彭月挺身擋在彭華身前,滿面淚水。

他看著她轉(zhuǎn)身去扶她,幫他擦掉嘴上的血漬,還有她滿眼擔憂和心疼的望著他,卻沒有一絲一毫停留在自己身上。

“呵呵……”

趙小磊心如刀絞,他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一陣冷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彭月,我對你的心思你應(yīng)該清楚,而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從你初二偷偷扔掉你哥書桌里的情書開始我就知道。可是,你看清楚他是你哥,你親哥!”

“我沒有,你胡說!”

“我胡說?你騙的過別人,騙得了自己的心嗎?你們這是亂倫!”

“你住口!”

彭華羞憤交加,一拳揮在了趙小磊的嘴角。彭月眼看二人又要打到一起,伸手去拉彭華,一聲“哥”還沒叫出口,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月月,你怎么呢?”

彭華慌亂的抱起臉色蒼白的彭月,蹲在一旁的趙小磊,心下一酸,大滴的眼淚就落下來,砸在滾燙的地面上。

“為了讓你讀書,月月她不止一次的去賣血,你以為你的學費和補習費是哪里來的?”

“什么?”

“為了不讓你內(nèi)疚,她一直瞞著你,也瞞著我。前幾天她抽血回來,暈倒在半路上,被路人送到醫(yī)院,是我去接的她。你知道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

“不要告訴我哥。”

“彭華,我很清楚你和月月的感情,你們這樣只會越來越痛苦。如果月月做不了決定,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趙小磊言畢,從彭華懷里抱過彭月走了。只剩下彭華蹲在小巷的地面上,抱頭痛哭。

他沒有理由追上去,總該有一個人為這份罪孽買單。如果他不能一直保護彭月,那么有知根知底的趙小磊在她身旁,至少讓他安心吧。

從此之后,彭華和彭月見面更少,偶爾見面,二人也都很默契的不提以前,一切完好如初,卻終歸只是如初。

譬如鏡子,一旦碎了,就算拼湊的再好,總有裂痕。而這裂痕會時刻提醒著他們,越刻意躲閃,越了然于心。

第二年盛夏,彭華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成為茶村第一只飛出去的金鳳凰,當?shù)卣邪怂械膶W費,學校也發(fā)了一大筆獎金給他。

臨行之前,彭家在茶村為彭華辦升學宴。彭月和趙小磊特地從潢水趕回來參加,只是他們是手拉手回來的。

席間,彭月端著一大杯酒站起身來,說“恭喜你啊,哥”,沒等彭華說話,她一就仰頭喝完了整杯酒。

彭華想去阻攔,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回敬了滿滿一杯酒。猛烈的酒辣的他要掉下淚來。

當天下午,彭月和趙小磊要返回潢水上班。趙小磊說要回家一趟,讓彭月在家等他。

房屋外,曬場旁邊的土坡上,梧桐樹像一把巨大的傘蓋,油綠綠的葉子在陽光下發(fā)亮。彭月站在樹葉的陰影下,撥弄旁邊新開的一叢月季花。

七歲那年,彭月第一次看到村里迎接新娘子。那時候村里沒有玫瑰,按照習俗結(jié)婚也不需要捧花。但新娘子在城里打工時,看到城里的新娘都會捧花,于是她自己從院子里采了一束月季,剪好刺,捧在手上。

彭月在酒席上看著新娘子,眼睛直直的說“哥,將來月月當新娘子的時候,也要穿這么漂亮,也要月季花。”

她稚聲稚氣的童言只把在場的大人都逗樂了,紛紛打趣說“老彭啊,你看女兒留不住不是,你們家彭月這就想著要嫁人啦。”

那時,只有彭華沒笑。酒席結(jié)束后,他偷偷跑去新娘的房間說“新娘子姐姐,可以給我一枝月季花嗎?”

新娘子將一整束花都送給了他,并且告訴他月季可以扦插,放進水里養(yǎng)出根來,再摘進土壤,就永遠不會死。

同樣七歲的彭華,虎頭虎腦的捧著花跑到七歲的彭月面前說“月月,不當新娘,你也可以有月季花。”

后來,他們按照新娘子的話,將月季種活了。

一轉(zhuǎn)眼好多年過去了,而那從月季依舊每年盛開,彭月也一直記得,七歲的彭華對七歲的她說“月月,月季,等你長大了會和花一樣好看。”

“月月,最近好嗎?”身后,彭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挺好的,哥,你什么時候走?”

“就這兩天。”

“你和小磊在一起呢?”

“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人挺好的。他說試一試,我想那就試一試吧。”

“嗯,哥祝福你們。”

彭華抬起手,想拍拍彭月的腦袋,還沒落下去,就看見趙小磊站在曬場的路上喊“月月,走了,晚點沒車了。”

彭華的手僵了僵,指著趙小磊的方向說“快走吧,照顧好自己。”

“哥,保重。”

快要走出曬場的時候,彭月突然回過頭,對彭華說“哥,你會看月亮的,對嗎?”

彭華的嗓子一酸,使勁點頭。目送彭月和趙小磊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他轉(zhuǎn)過身望著月季,淚如雨下。

“月月,這世界上的感情有千種萬種,卻容不小我們這一種,你說,我要不是你哥多好。”

再次見到彭月,是第二年夏天暑假。

彭華從北京回來時,路過潢水,就順道去趙明秀的發(fā)廊看彭月。卻不想剛進門,就看到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一直抓著彭月的手揩油。

彭華火氣蹭蹭的往上竄,他上前一把鉗住胖子的手,由于用力過大,疼的那胖子齜牙咧嘴。

“他媽你什么人,敢管老子的閑事?”

“我是她哥!”

“你們倆有種給我等著,別栽倒老子手里。”

胖子邊說邊氣焰囂張的走了,發(fā)廊里其他女孩開始有些有些不安的議論,和彭月關(guān)系較好的杜糖糖提醒她說“月月,你們小心點啊。你也知道,王胖子是咱們這塊的地頭蛇,不好惹的。”

彭月心下也有些害怕,卻見彭華一臉不快,上來拉著她的胳膊就往濱江路走。

“你就不知道反抗嗎?”

“哥,你不要生氣。”

“他都那樣對你了,我能不生氣嗎?你們一天就是這樣上班的?”

彭月低著頭,沒有說話。彭華忽然有些心疼的看著她說“傻丫頭,要不換份工作吧。”

彭月努了努嘴,“別說我呢,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午剛到。”

“那晚上一起吃飯吧。”

“好,叫上小磊,咱們好久沒一塊吃飯了。”

“呃,他最近挺忙的,怕是沒時間。”

“那行,晚上哥請你吃大餐。”

這天晚上,彭華帶彭月去了一家中高檔餐廳。當服務(wù)生將菜單遞到彭月面前時,她差點沒一口水嗆到,一道菜抵她半個月伙食啊。

她放下杯子,不顧彭華的阻攔,硬是拉著他跑出了餐廳。

“月月,怎么呢?”

“哥,這么貴的菜,我吃著心慌。我知道你在外面兼職,錢也來的不容易。”

彭華心里一酸,大學一年,他沒日沒夜的兼職賺錢,就是希望能改善家境,給家人更好的生活。也實現(xiàn)小時候的諾言,長大后,帶彭月去吃遍所有好吃的。

“好,那你想吃什么,哥聽你的。”

“我們?nèi)愃烦詿景桑抑酪患业昕珊贸粤恕!?/p>

在彭月的帶領(lǐng)下,兩人在麗水路的地邊攤上邊吃邊聊,直到夜里十點才往回走。

麗水路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這一代有很多小吃,加上附近有幾家大型夜場,因此夜里總是匯聚著形形色色的人。

街道拐角處,二人迎頭碰上了王胖子,他一手夾著煙,吸了一口悠閑的吐出煙圈說“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你小子上午挺囂張啊。”

“給我打。”

話音剛落,身后呼啦啦沖出一群人將彭華和彭月堵在墻角。彭華在大學練過跆拳道,剛開始還勉強能招架,但經(jīng)不住一群人輪番上陣群毆。

彭華將圍攻的人群打開一個缺口后,趁亂拉著彭月就往外跑,卻不料后方圍堵的人中有人扔出一根棒子,正中彭月小腿。

彭月倒在地上大喊“哥,你快走,別管我。”

“不,我不會丟下你的。”

彭華還沒將彭月從地上抱起來,身后的人群就已經(jīng)追了上來,將他們團團圍住,彭華被打的無力反抗,只能趴在地上,將彭月護在懷里。

圍觀的人群沒有人敢上前阻止,彭月躺在地面上只聽到壓在他身上的彭華后背傳來的悶響,每一棍子都像打在她心上,疼的她不能呼吸。

她看著彭華臉上的血大滴大滴的流下來,砸到自己臉上,眼淚唰唰的往外涌。

“哥,你為什么不走,你怎么傻?”

“老大,再打出人命了。”

王胖子舉了舉手,示意停手。

“就當給他們一個教訓,走。”

人群黑壓壓的撤走了,整條街道上忽然變得很寂靜,人們默默的埋頭吃飯,或者面面相覷的看著他們,沒人敢走近。

彭月從懷里慌亂的掏出手機,用幾近嚎啕的聲音給醫(yī)院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后抱著已經(jīng)意識模糊的彭華放聲大哭。

醫(yī)院的走廊上,彭月蹲在手術(shù)室的門口哭的像一個淚人。趙小磊蹲下身來,抱了抱她說“相信我,彭華不會有事的。”

“要是我哥出事,我該怎么辦?”

“都怪我,要不是我?guī)愃烦燥垼膊粫@樣,都怪我。”

彭月放聲大哭,而他的話卻字字烙在趙小磊的心上,他抱著她忍不住流淚。

“彭月,你的心里,至始至終,完完全全都是你哥啊。那我算什么呢?”他想。

半個月后,彭華出院,回茶村修養(yǎng)。

彭月禁不住彭華的請求,離開了發(fā)廊,和彭華一起回茶村住了一陣。

暑期開學時,彭華回北京前對彭月說“月月,跟我去北京吧,我托人在那邊幫你找找工作。”

“不了,哥,我打算去深圳了。”

“那小磊呢?”

“我還沒告訴他。”

“好吧。月月,在外面別總想著掙錢,照顧好自己。家里哥會想辦法,你要自己過得開心,吃好喝好,知道嗎?”

“嗯,哥保重。”

彭華走了,彭月送她到路口,看著他越來越挺拔和高大的背影,她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哥,其實我暈倒的那次,聽到了你小磊的談話,所以我特別理解你。在麗水路吃飯時,我騙你說小磊來不了,其實只是想和你多呆一陣,卻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我也和你一起去北京,可是我不能連累你。你的人生會越來越精彩,而我或許就是這樣了。”她想。

也許,人生便是如此,從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便注定此生是如何不同的模樣。而我們都在各自的路上奔走著,無法回頭。

幾天之后,彭月踏上了前往深圳的火車。那天,她拖著行李箱,站在潢水火車站門口時,猛然聽到身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看到一樣拎著行李的趙小磊。

“你這是干什么?”

“看不出來?和你一起去深圳啊。”

“你瘋啦?”

“不,我很清醒。”

“月月,我知道其實你心里沒有我,但是我可以等。”

“小磊,對不起。”

“不怪你,我是自愿的。如果是別人,我愿意放手讓你去追逐,可是,他是你哥不是嗎?你答應(yīng)我要試一試的,不能反悔。”

“好。”

在深圳的日子,趙小磊對彭月照顧有加。彭月憑著在發(fā)廊的工作經(jīng)驗,進去一家美容會所上班,很快得到了老板的提拔。趙小磊則進入一家汽修公司,工作認真,干勁十足,也很得上司欣賞。

而彭華在北京每天也忙的天昏地暗,上課之余,還打了四五份兼職。身后送早餐、請吃飯的女生排著長隊,他卻從不理會。

三人各自忙碌,只在每年過年時才匆匆見上一面,一轉(zhuǎn)眼就過了兩年。

這年冬天,彭月休年假回家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屋板凳上的明艷女子。

“月月回來了啊,累不累?”彭母接過彭月手上的行李,將她讓到板凳上說“這是你哥的女朋友蔣澄,你就叫嫂子吧。”

彭月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在原地僵了好久,也沒叫出“嫂子”兩個字,只是勉強笑了笑。

“月月到了啊,來嘗嘗哥的手藝。”

身后,彭華端著一大托盤菜從廚房走出來,身上帶著嗆嗆的油煙味。

彭月坐在椅子上,看著彭華和他旁邊的美麗女子,如坐針氈,只是悶著頭一個勁往碗里夾菜。

“這孩子,也不知道招呼客人,只顧著自己吃。”

彭父有點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沒事沒事,月月肯定餓了,趕了這么遠的路。”彭華在一旁辯護。

彭月這才意識到自己表現(xiàn)的太明顯了,于是倒了一杯酒,站起身來,準備敬酒,話還沒說出來,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全家人嚇了一跳,彭華趕緊上前將她從地上抱起來,大聲喊到“月月,你醒醒啊,別嚇哥。”

過了一會,彭月醒過來,看見大家都圍著她看。

“月月,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頭有點暈,哥,我想睡覺。”

“好。”

彭華將彭月抱回房間,給她蓋好被子說“你好好休息”,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了。

彭月看著彭華走出去的背影,將被子蒙在臉上,淚如雨下。

年假的第五天,彭月火急火燎的回了深圳,說工作太忙了,老板催她回去上班。其實,她根本沒有事,只是每天看著彭華和他身邊的女孩,她的心就像在滴血。

一周之后,趙小磊回到深圳,站在彭月門口生氣的說“你提前回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好歹我也算是你男朋友!”

彭月愣了愣說“小磊,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

“對不起,我根本不愛你。”

“是因為你哥?可是你答應(yīng)我要試一試的。”

“我試了,可是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就算沒有我哥,我還是一樣只拿你當好朋友。”

“好,我知道了。”

趙小磊強咧著嘴笑了笑,轉(zhuǎn)過頭哭了。身后,彭月看著他下樓的背影,也哭了。

感情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若不是兩情相悅的恰到好處,就會充滿煎熬和內(nèi)疚。而彭月,就是這樣的滿心煎熬和內(nèi)疚,對彭華如此,對趙小磊也是如此。

半年之后,彭華大學畢業(yè),由于成績優(yōu)秀,被保送為研究生,并公費出國深造。

暑假的一天中午,彭華正在圖書館做課題,忽然手機響了,來電提醒是彭月。他接了電話,聽到的卻不是彭月的聲音。

“你是彭月的哥哥吧?”

“我是,你是?”

“我是彭月的室友,彭月暈倒了,醫(yī)生說他病的很嚴重。我在通訊錄里看到你的名字,想起他常提起你,就打電話給你了。”

“具體地址在哪?我馬上過來,還有麻煩你照顧一下她。”

掛了電話,彭華已最快的速度打車直奔機場,當天下午就趕到了彭月所在的醫(yī)院。

他推開病房的門,看著已經(jīng)極度虛弱的彭月,她的臉蒼白的像是白紙,瘦弱的身體裹在被子里,薄薄的一層根本不像是活了24歲。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上,壓了壓她身上的被子,說“月月,哥來看你了”,言畢,眼淚就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哥,你哭起來一點都不帥。”

彭月瞇著眼睛,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輕輕的說。

“月月放心,哥一定會想辦法讓你盡快好起來。”

彭華說的斬釘截鐵,心里卻沒有底氣。來病房之前,他在病房門口碰到了剛給彭月做完檢查的醫(yī)生,醫(yī)生說彭月得的是淋巴癌,已經(jīng)侵襲到了全身的淋巴系統(tǒng),只能通過藥物手段來減輕病人痛苦,延緩生存質(zhì)量。

“哥,我聽媽說你要出國了。你要是忙,就趕快回去吧,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彭華強忍著淚水說“哥一點都不忙,接下來哥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顧月月趕緊好起來。”

“哥,你不能說謊。”

“哥什么時候騙過你呢?”

“拉鉤。”

彭月吃力的抬起小指,彭華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忽然想起小時候他和彭月冬天坐在梧桐樹下看星星,彭月說“哥,你看星星多亮,要是能住在上面就好了。”

“哥可以摘給你啊。”

“你騙人。”

“不信就算了。”

“那你什么時候摘給我?”

“明天。”

“好,那我們拉鉤。”

第二天晚上,彭華真的摘了一捧星星捧到彭月面前,只是不讓彭月碰,說一碰星星就會消失。

“那你為什么能碰?”

“因為是我摘的。”

很多年以后,彭月才知道那晚彭華給他看的不是星星,而是當?shù)卮迕穹N完天麻后,從地里翻出來的朽木,因為含磷較高,夜里會發(fā)出幽幽的光芒。

如今,童年時“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的話語言猶在耳,而彭月此生的時光卻已所剩無幾。

第二天傍晚,彭父和彭母趕到醫(yī)院,二人聽完醫(yī)生的話就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哭了,卻也只能佯裝輕松,盡量讓彭月最后的日子過得開心一些。

許是心情輕松,彭月的病情漸漸好轉(zhuǎn)了許多,可以下床四處走動了。

于是,傍晚時她對彭華說“哥,今天是十五啊,我想看看月亮。”

“好。”

彭華將彭月抱到醫(yī)院花園長廊的椅子上,然后仔細的給她披上外套。

“哥,如果以后你見不到月月了,要看看月亮啊。”

“瞎說什么呢?”

“我是說如果。”

“那哥就乘著月亮去找你。”

“對了,怎么一直沒見到小磊?等見到他哥替你修理他。”

“我們分手了。”

“他對你不好?”

“不是的。不說這些了,哥,你唱歌給我聽吧,就唱蟲兒飛。”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彭華一首歌唱完,低頭看見彭月躺在他得懷里睡著了。

彭華抬起頭,看見白色的月亮仿佛一個巨大的圓盤懸在天空,一草一木被浸在這層光里,帶著淡淡的白色和涼意。

這一生他一直在想著長大,想著如何給家人更好的生活,而今天他第一次希望時光暫停。

兩天后的早晨,彭月坐在床上喝粥,喝著喝著,一口血就噴了出來。彭華慌亂的按著床頭的呼叫器,然后就看見彭月被一大群快速沖進來的醫(yī)生推進了急救室。

彭月和彭父彭母站在醫(yī)院的走廊上,來回踱步。半晌只見一個小護士面色慌張的從急診室跑出來說:

“病人是稀有血型,醫(yī)院血庫里PL血型庫存不夠,你們誰是?”

彭華一瞬間就蒙了,他是B型,父親也是B型,母親是A型。彭父截肢時需要輸血,考慮到彭華和彭月之后要讀書和上班,就先查了彭母的血型,后來不合適才查了彭華的血型,就沒再查彭月,可她怎么會是PL型?

“你們是不是搞錯呢?”

彭華難以置信的問道,卻見彭母一瞬間癱軟在地上,彭父蹲下身去扶彭母,一邊用殘缺的右臂蹭了一把臉上的眼淚。

“爸,媽,到底怎么回事?”

“生你的時候,你媽大出血,就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出院那天早上,我們在回來的路上,路過一間臨時搭建的廁所,撿到了你妹妹。你媽覺得可憐,就抱了回來,對村里人說是雙胞胎。直到三歲,才偷偷找人落了戶口。”

“什么?你是說月月是撿來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彭華邊喊,邊蹲在醫(yī)院的長廊上嚎啕大哭。有多少次,他都在想,如果他不是她親哥哥,該多好。現(xiàn)在,他真的不是她親哥哥,可是他反而希望她就是他妹妹,那樣,他們就可以輸血救她。命運為什么要如此捉弄人呢?

最終,彭月沒能從手術(shù)臺下來。而他們之間的24年光陰,還有那個了然于心卻又不能言說的秘密就這樣被彭月帶進了天堂。

料理完彭月的后事,彭華回到北京和蔣澄分了手,然后買了前往英國的機票。

三年之后,彭華學成回國,在北京買了房子,將父母都接了過來。父母開始催促他的婚事,他卻總是一拖再拖。

直到有一天,他路過一家福利院時,看到一個左手胳膊上有紫色胎記的女孩,她不說話,只是站在福利院門口對著他笑,眼神清亮的像是茶村的溪水。

他毫不猶豫的收養(yǎng)了只有4歲的她,時常在夜里抱著她坐在院子里,給她講一些關(guān)于蛋糕、月季花、星星、月亮之類的故事。

小女孩瞪著一雙水晶一樣撲閃閃的眼睛問“爸爸,你為什么總在看月亮?”

“月亮上啊,住著一個美麗的姑娘。”

“嫦娥嗎?”

“不,比嫦娥更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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