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西孟家錢莊發(fā)生了一樁怪事,銀庫存放的十幾萬兩現(xiàn)銀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此事本就蹊蹺,偏偏這一窮二白的庫房里還被人撂了具人頭——雙目緊閉,眉間帶笑,腦后發(fā)辮在斷脖處盤個同心圓。有頭卻無身,場面說不出的詭異。讓大掌柜老西覺得雪上加霜的是這顆人頭本來應該在孟家掌事大東家孟一淼的脖子上呆著。
老西隨老東家風雨征程五十載,什么樣的風浪不曾見過,唯獨這次,他想想都要哭:
死了東家就要惹官司,更何況還丟了銀子,兩件事加一起就叫丟人現(xiàn)眼,人人都要說孟家連自己的東家都護不住還給人看銀子,簡直就是笑話!
老西歷來覺得做什么事都是兩樣東西至關重要,一是錢二是名。錢上有損失可以再賺,但名要是丟了,基業(yè)就會毀于一旦。能行出這等事的人定與孟家有著宿怨深仇,必定是步步緊逼,思慮周詳,要孟家今后再無寧日。
一想及此,老西渾身打個激靈, 趕忙喚來劉管家跟二掌柜老吳。三人乘著天色未明做皮匠之謀,半柱香后商量既定。老西將余事托付給老吳便跟劉管家跨上孟家最好的兩匹快馬奔赴縣衙,他得在午時之前找到大東家的莫逆之交,捕快班頭“鷹嘴子”侯圣天前來相助,化了這場劫難。
老吳則依計行事:一把知情的幾位更夫、仆從請到銀庫里頭呆著,畢竟比案發(fā)現(xiàn)場更能守住秘密的地方也不多。二將性格魯鈍卻忠心耿耿的武師鐵腿劉通安排在銀庫門口,只說是大東家的口令,任他娘的誰也不給靠近。三親自給大東家的三房太太,二東家,三東家以及少東家報個口信,把老西的話悉數(shù)轉達,使他們知曉利害,同意秘不發(fā)喪。
后宅內噤若寒蟬,那大太太只管跪著念佛,心里老難受了,卻不敢哭,把本《金剛經(jīng)》死死地壓在掌下。二太太一邊淌淚一邊還要給老爺縫衣服,一不小心掉了針,叮當一聲,離了幾重院子都聽得清楚。三太太算是幸運,月前回的娘家,至今省親未歸,房門上掛著鐵鎖,倒是安靜。
事情辦完已是五鼓天明,院門深重,秋風蕭索,薄有寒意。老吳將身上的灰色長衫緊了緊,暮地想起還有些要緊的事情沒做,伙房廚子見著他了,遠遠地喊他吃碗熱騰騰的牛肉湯,他充耳不聞徑直往街上去了。
天光大亮,孟家錢莊隆盛號的門口豎塊木牌,上用黑筆正楷寫道:停兌盤庫,尚祈見諒。
仆從打掃庭院,廝役清理街面,賬房點算數(shù)目,在不相干的人看來孟家一切如常。
孟家前院左側書房內,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坐在書案旁,鵝蛋的臉,濃眉大眼,鼻直口正,一條辮子油亮,穿一身考究的暗紋黑布大馬褂,頭戴碧玉鑲嵌的瓜皮帽,神情凝重。老吳陪在下首,給他茶碗添了杯熱茶。
這位男子便是二東家孟伯牙,孟一淼的親弟。他歷來很少過問柜上的事情,只掛個虛名。此時大哥一去,他責無旁貸,頓覺一肩的重擔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茶碗端在手里,抬頭問老吳道:“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老吳點點頭回道:“都辦好,有一時顧全不到的,想起來再去辦,且等大掌柜的消息吧。”他稍做停頓,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說道:“眼下倒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先料理了。豪滸山莊的富商賈太爺要取現(xiàn)銀五千兩。”
孟伯牙剛要喝口茶水,聽了這話又把茶碗在桌上擱下,忙問:“人什么時候到?”
“昨天傍晚時分就來了,來的是姓賈的管家,帶了些伙計腳夫,說是他們府上有什么急用,趕著兌付。實在是晚了,老西便叫老錢陪著吃酒下棋,在客房給他們安頓住下了。說好了,今日兌付,二東家你拿主意,我好去辦。”
孟伯牙低頭嘬了口茶,面露難色道:“五千兩是不多!庫里你也瞅見了,半個銅子沒有啊!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老吳也知道花銀子二東家會,找銀子一準叫他犯難了。可二東家是主,話得這么問。
孟伯牙想了片刻,心思一轉,商量道:“要不這么辦,老吳。咱們這里批條子,讓上海、江蘇、浙江,什么什么的,各地分號都往這兒送!”
“一早就派了送信的去知會分號的掌柜,可這一來一回的,怕趕不及啊。再說了,二東家。誰也簽不了這條子!柜上可歷來只認大爺?shù)淖帧6€,大掌柜的去請衙門的人,捕快一到,動靜鐵定小不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大東家遭逢不幸,咱可不能再把臉面丟了。豪滸山莊是大戶,萬一鬧騰起來,咱們這買賣還做得下去嗎?”老吳語氣顯著咄咄逼人,但句句都在關隘,孟伯牙也明白,無奈這腦子里只有詩書沒有經(jīng)驗,長吁道:“商量著拖上幾日吧。要不然等英子,他辦法多也許能想轍。”
“照我看,咱們可以先借!”門外聲音清亮高亢,話音剛落,門就嘎巴一聲被推開了。
進來這位著藍布大褂的男子,年紀至多二十,國字大臉,別看身材清瘦,身上藏著用不完的精氣神。孟伯牙和老吳一見此人,大喜過望。老吳忙站起身來,替他撣撣身上的土,笑道:“三東家,二東家可盼著您哪。”
三東家馬英是一淼的外甥。老西曾對老吳說過,此子為人果敢,頗有大將之風,只是年紀輕些,年少氣盛,處事難以周全,如當大用還需等待時日。
馬英拉把椅子坐在孟伯牙身旁,安慰道:“舅舅,別操心。早上一出這事,我就摸著黑去跟廣升號的掌柜商量了。人家現(xiàn)在一分利息不要,就是……”他欲言又止,急得孟伯牙滿臉通紅,“老吳,給沏杯水。”
老吳趕緊給倒了,馬英一飲而盡,躲著伯牙的眼睛,輕聲道:“得把咱們城東的那塊地,作價五千兩賣給他。”
老吳聽罷,惋惜道:“那可是塊好地啊!要說市價怎么也得值萬兩白銀。”他轉念一想,這也未嘗不是個辦法,只是覺得廣升號的條件開得過于蹊蹺。他打算問個仔細,“三東家,借錢總得有個提法,您是怎么說的?”
馬英以為老吳是瞧他辦事不牢,氣惱道:“還能怎么說?假稱我家應了官府的差事,出借了銀兩,眼下要些庫存應付日常地兌付唄。”
老吳聽了直搖腦袋,喟嘆道:“老狐貍啊,老狐貍。”他看著馬英,解釋說:“這是瞧出事來了,拿咱們呢。庫里有衙門的存銀整數(shù)三萬兩,可是前天衙門師爺親自來辦的,這事盡人皆知。你說,短短一天又要咱們幫襯回去,說法實在怪異。還有若是此時前去商議借銀還算合適,深更半夜去磨嘴皮子,這于情于理不合啊!”
馬英琢磨老吳的話,心說對啊,自己怎么會如此糊涂。他懊惱不已,在自己大腿上狠擰了一下,連腸子都要悔青了。
孟伯牙又嘆了口氣,突然問道:“孟儒哪里去了?”馬英啪地一拍桌子,罵道:“這個畜生只怕又在哪里風流快活了。”老吳連忙給馬英再倒了一杯茶水,柔聲道:“三東家,你跟孟儒是平輩,說話不要刻薄嘛。他也是貪玩了些,回頭等大東家好好管教管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話出一半,方才覺悟說錯了。
三人在屋子里枯坐著,彼此再無言語,任由過堂的風一下下叩著門。三人好像心里都扎了根刺,二東家孟伯牙心腸最軟,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書房屋頂上,有一人穿著藏青色的短打衣裳,褲腿卷到膝蓋,半伏著身子,正偷聽三人的對話。聽到銀子和三東家的部分,他嘴角一翹,目露兇光。待到三人無話可談,這人兩手一撐瓦楞,倒著身子像只飛鳥一般飄到后院去了。
2.
接了三東家的命令,三十來個護院由武師吳立領著在孟府來回地巡視,護院們個個操練得龍精虎猛,目光炯炯有神,叫人不可小覷。修剪花枝的傭人抬頭看看他們有些好奇,心說大白天的,何時見過這種陣仗。
那帶頭的吳立七尺的身量,兩腮一部虬髯,生得颯爽英姿。他喜著羽色短衫,露個左膀,衣服在右肩系個搭扣,背上負了兩把亮銀的鋼刀。這對鋼刀是明代義俠吳施震的稱手兵刃,名號“無極刃”。只因為吳施震是長短胳膊,兩把刀看似一樣長短,實則右手所持要短上幾分。
護院們分作兩列,時不時地還齊聲喊一嗓子,“錢暢其流,興業(yè)興家”。這是孟家錢莊的立業(yè)之本,護院們沒指望興家,只希望靠這句話能把歹徒賊人先給震懾住,省了麻煩。
隊伍巡到前廳,一個尖嘴猴腮,穿著富貴的年輕男子在一根大柱子后頭沖他招手。吳立定睛一看,立馬畢恭畢敬地給鞠了個恭,口稱:“少東家!”
少東家孟儒是孟一淼的獨苗,二房太太所出,因兒時嬌慣,所以恃寵而驕,旁的本事沒有,愛喝花酒愛嫖女人,還好抽洋船運來的福壽膏。孟家上下皆不敢得罪他,可也看他不起。他心知肚明索性混賬到底。他爹的噩耗原本定要告知他的,結果老吳尋他不著,也怕他多嘴壞事,干脆也不再找他。
吳立支開隊伍,一溜小跑走到孟儒跟前。孟儒沖門外的馬車努努嘴,悄聲說:“別滋聲,我問你,家里可出什么事了?”
吳立給問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摸摸刀背,左思右想,篤定道:“沒聽說啊。”孟儒眉頭一皺,隨口嘟囔了句:“不可能啊!”吳立好奇地反問:“難道應該出什么事?”
“干你屁事,少打聽。”孟儒袖子一捋,頭壓得低低地,又問:“昨天是不是到了一位姓賈的客人?”吳立點頭稱是,心里卻說你人不在消息倒?jié)M靈光。
得了肯定的答復,孟儒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瘦長的臉上壓不住的喜悅,腮幫子凹得更深了,“跟你說,姓賈的一走你便找人通知我,就是爺上次帶你喝花酒的地方,我一準兒回來。”他腳后跟往后撤,連退兩步,神秘兮兮地給吳立使個眼色,說道:“你是我的人,我絕虧待不了你。你往銀子多的地方走動走動,能交把好運。”
孟儒說完向大門處踱步而去,“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他嗓子尖尖,唱青衣正是合適。不一會門外馬鞭聲響,四蹄翻飛,馬車朝遠處去了。
吳立反復琢磨著孟儒的話,百思不得其解。行了幾步,又有所領悟:銀子多的地方,那可不是指的那兒嘛。
他快步趕上隊伍,吩咐道:“去銀庫!”
3.
吳立一行人穿過賬房,再過了三重的別院,銀庫門前就看見鐵腿劉通挽著褲腿,虎目圓睜,雙手插在腰間,一副隨時準備跟人拼命的樣子。他側耳聽去銀庫里一絲動靜也沒有。往年盤庫時各個掌柜同賬房先生唱數(shù)點銀熱鬧非凡,怎么今日倒靜得像座墳墓? 再看去,兩把黃澄澄的銅鎖閂在門上更顯得反常。
吳立假意上前,抱拳拱手喊道:“劉哥,辛苦,辛苦!怎么今兒就您一位守著?”
劉通是東家貼身的護衛(wèi),多少有點瞧不起他。一副愛搭不理,只是揮揮手,示意他走開。吳立越發(fā)覺著不對勁,心道:這里古古怪怪搞不好當真有什么名堂。他哪肯輕易放過,便要套劉通的話,湊到跟前嬉皮笑臉地問:“掌柜們在里頭呢?往年可都是十幾位師傅看護著,今年倒是改了風向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劉通搖搖頭,旋即又點點頭。他是不圓滑的人,嘴上打不了架,單腿一抬使個“一柱擎天”的架勢,吼了一句:“滾!”
吳立也是自幼習武,師傅說孰可忍孰不可忍,心中拿定主意打了再說吧,“是,哪位,東家,安排,你,在這里,守的差事?”他一字一字的吐,腳尖在地上戳了四下。
這四下是孟家護院師傅之間面對敵人時所約定俗成的暗號,群起而攻的意思。可今日兩邊都是自家兄弟,護院師傅們面面相覷,提著兵器無所適從。
劉通也怕夜長夢多,耽誤了東家的大事,左腿如鞭搶先發(fā)難。他這一下要封吳立的雙手。吳立來不及抽刀抵御,拿手去硬接他一腳,直震得手心發(fā)麻。劉通哪容他片刻喘息,側身回旋,右腿又至。不一會劉通的腿法耍將開來,活像只旋轉的陀螺夾著獵獵風聲;又如只巨蟒張開血盆大口吞天噬地。吳立只覺眼前都是劉通的身影,他左避右閃,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沒抽出背上的雙刀,只能疲于招架,遑論還擊,漸漸落于下風。
護院中也有習武的好手一見這利落的功夫,心中暗贊不俗,嘴上忍不住要喊聲好,左肩就被什么東西擒住,身子不由自主地離了地,一陣風似的扯著自己直向后墜,后背往墻上一撞,疼得入心入肺,眼前一黑,“啊喲”一聲昏死過去。
眾人聽到動靜,回身一看,只見人群里矗了位鐵塔金剛般的漢子,口里呼喝著不知哪里的方言,一雙手孔武有力,見人就抓,隨手便丟,仿如兒戲一般。護院們也顧不得臉面,避之唯恐不及,嚇得四散逃開。
吳立和劉通也罷了手,相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站到了一起,吳立笑道:“哪里來的野人?快到你爺爺這邊來受教。”
那漢子聽罷憨傻一樂,雙目像孩童見了玩具一般,爍爍放光,高舉雙手,齜牙咧嘴地往吳立這邊跑來。
吳立終于能把雙刀握持手中。劉通拉個弓步,要用“鎖金剛”的招數(shù)破他下盤。兩人全神貫注以期一擊即中,卻在這時院門處有人疾步走來,大聲呵斥:“回來,莫要胡攪。”這人長得短小精干,一身武夫打扮。
那漢子聽罷硬生生停了腳步,兩條胳膊垂了下去,一雙眼睛望望這人,絲毫不敢動彈。
吳立還沒來得及搭話,武夫身后腳步聲錯落,陸陸續(xù)續(xù)又走進來了幾人。二東家孟伯牙走在前頭,臉上愁云密布。三東家馬英收拾著長衫下擺緊隨其后,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吳帶著伙計走在后頭,院門處他躬身一引,請出一位高貴人物。
但見這人五十上下,周正的一張臉面,鼻翼眉宇沒一處長得不合適的。尤其那雙眼睛滿是風霜后的沉穩(wěn)淡然,再看著裝絲綢制的鑲邊深色薄馬甲,內襯棗紅色長衫,舉止氣度遠在孟伯牙之上。
吳立一見東家,就如落水的人有了救命的桿,兩步上前跪倒在地,說道:“二爺,三爺。吳立有事相告,還請借步說話。”
那貴人鼻子里哼哼兩聲,對著孟伯牙說道:“你們的家事暫且放在一邊,先談談咱們的買賣!”他聲音獨特,語氣中容不得他人分辨。
孟伯牙急忙應和:“賈爺說的是,做買賣自然以客為尊。不過大東家昨夜去了縣衙,這府庫里還有朝廷的官銀,不見他面,這門我可不敢做主開了。”
“說盤庫也是你們,開不了庫門也他娘的是你們。開門做戲啊,拿我們當猴子耍?”說話的是方才那位武夫,神情倨傲。
老吳陪著笑臉,哀求道:“這位英雄,做買賣有做買賣的難。你們江湖人不也常說義氣千秋嘛。我看我老吳在這行還有三分面子,今天舍了!”他作勢一甩胳膊,“等大東家回來,我親自給你們一箱箱抬到門上,你看如何?”
武夫蔑了老吳一眼,牙齒縫里齜出一句:“你的臉算個屁!”
一聽這話馬英的臉就像抹了一層辣椒,他一指武夫,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吳立跪在地上,偷按雙刀刀把,伸直了雙腿,只等三東家一聲令下,就要跟這口不擇言的畜生斗個你死我活。
“面子給你們留著,銀子我們自取!開了庫門,叫我們瞧瞧,若是庫銀確實有,咱們辦差事的也好定了心神。”賈爺按住武夫的肩膀,語氣不溫不火。
這話說得不急不躁,顧全了孟家的臉面。孟伯牙算是束手無策了,自打方才跟老吳去客房請罪便知道這位是厲害人物。馬英一直在大掌柜老西身邊操辦些具體事物,在這關頭也懂得收了怒火,故意彎下腰來扶起吳立。
賈爺看他們都不作聲,倒剪雙手,念道:“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咱們都是做事的,事情辦了差事交了,才叫個盡責不是?”
做生意跟寫史書一樣,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謹慎,切不可言而無信,落個千秋罵名。賈爺借春秋筆法言說,聽得懂的孟家人臉上都是青一陣紅一陣,不怎么好瞧。
“賈爺,您教訓的對。要不這樣,您也別為難小的,還按咱們之前商量的,您再給寬限一天,明天一早準給您奉上銀子。” 老吳語氣已近乎哀求,他一揖到底,孟伯樂、馬英、吳立等人也跟著恭敬地擺了個求人的姿態(tài)。
賈爺眼角一瞥,正要啟唇說話。
突然一條黃狗從眾人腳邊風也似地竄了出來,搖頭尾巴晃地在銀庫旁邊的一簇草叢里呼哧哼哧地喘息。那力大的漢子見了實在有趣,呵呵的憨笑,學它四肢著地爬了過去。黃狗在地上拿爪子胡亂翻刨,漢子也伸出兩臂掘洞挖窟。真是人模狗樣,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賈爺面上一沉,瞪了武夫一眼。武夫也自覺顏面無存,厲聲怒道:“阿大,回來!爹爹揍你!”
叫阿大的漢子真是聽話,嘴里哦哦地應承著,自草叢里直起身來,手中提著那條黃皮草狗。可狗嘴里也沒閑著,竟叼著一顆蓬頭垢面,目眥盡裂的人頭,兀自滴滴答答落著零星的血水。
武夫一個箭步護在賈爺跟前,口中急呼:“阿大,快丟了去!”阿大咿咿呀呀說著話,竟把狗與人頭都兜在懷中,眼中滿是不舍。
孟伯牙心說:原來是個癡兒,倒也可憐。馬英見阿大實在不像樣子,便給劉通使個眼色,劉通憋了半天早想動手,二話不說單腿如鞭,一道驚鴻直奔阿大胸口而去。那阿大也不閃避,只把雙手松開,以身做盾,結結實實吃了他一腳。劉通只覺身軀一震,胸中氣血翻涌,好似踢在了銅墻鐵壁上,再看阿大站得穩(wěn)穩(wěn),全然不以為意。他北派譚腿的宗師,出世之后罕逢敵手,一生倨傲不恭,今日在個傻子跟前終于知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狗兒嗚咽一聲夾著尾巴跑了。那人頭翻翻滾滾,好巧不巧落在孟伯牙的腳下。阿大想去撿回,瞅了一眼武夫終是不敢,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
孟伯牙只低頭看了一眼差點沒把苦膽嘔出來。他幾時見過這樣的死人頭顱,背過臉去再也不愿多瞧。
賈爺對發(fā)生的事情并不詫異,如觀戲的看客,拉著長腔道:“搬把椅子來,我等歇一歇腿腳。”
老吳無可奈何,只好讓仆人靠院墻外側放幾張凳子,請賈爺跟孟伯牙,馬英,武夫等人坐下。
吳立則喊人打來一桶清水,對著人頭嘩啦一下倒個干凈。老吳生怕是人頭是大東家的,遠遠的問:“瞧清楚了嗎?”吳立貓腰仔細觀瞧,頭發(fā)黏在臉上,五官看不分明,便要拿刀尖去挑。劉通一把推過吳立,抄起一汪清水在人頭面皮上抹了一抹,撩開了臉上的濕發(fā)。這張臉清清楚楚的出現(xiàn)在了兩人眼前。
吳立看完臉色發(fā)青,腦子里嗡嗡作響,話也講不出來。劉通倒是心大,拿手又清理了一遍,再三確認,朗聲回話:“是錢二掌柜。”
此話一出,孟家人人色變。對孟伯牙等知曉老東家事情的幾人而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墜十里冰窟,天寒地凍,全無出路。孟伯牙經(jīng)不得事情,一撐腦袋直喊頭疼。馬英見狀把他攙起來,起步要往前院休息。
賈爺調侃道:“孟家連人命官司都敢沾,我看咱們的銀子也沒著落了吧?”他剛說話,武夫便從椅子上縱了出去,在院門處截住他們去路。
老吳定定心神,滿臉堆笑地走到賈爺跟前,委屈地說道:“咱也是六神無主。孟家家事不敢勞您費神,還請回屋少待,銀子庫里擱著您請安心。”他回頭使個眼色,吳立會意招手喚來護院把人頭圍住。
賈爺詫異地說道:“哦?大東家?guī)讜r回來?”他目光直視銀庫,好似意有所指。
“哪個也不許走!”武夫個頭不高,說這話恨不得踮起腳來,伸長了脖子,像只斗志昂揚的公雞。
馬英萬分惱火,心說真是粗鄙的野人,混帳王八蛋,張嘴便辱他:“矮齪子,我孟家不缺斗雞的籠子!”人們望望武夫的身形,三東家說的的確神似,便哄堂大笑起來。孟伯牙心中暗責馬英失言,腦袋更是脹疼得厲害。
武夫一聽這話腳下點了炮仗似的,竄起身子,凌空擊出兩掌。只聽咔吧一聲,院門上立時穿了兩個大窟窿。阿大原本心情低落,一見這場面還道是做什么游戲,拍拍手掌嘰里咕嚕地笑了。
吳立等人大吃一驚,武夫的內家功夫當真厲害,這位賈爺手下藏龍臥虎也不容小覷。
馬英冷笑一聲,說道:“賈爺,這是鳩占鵲巢,不講道理?我孟家二三百號人,打架可不怕你!”他這話說的更不知輕重,老吳要攔為時已晚。
賈爺屁股一抬,神情冷峻,說道:“打架?三東家,這是欺負我豪滸山莊沒有人那。”他說完,擊掌三下。不消一會,但聽空中幾聲呼哨響起。恰逢正午,日頭正高,陽光奪目,五個剪影立在錢庫旁的屋頂上,身姿威武,恍如天神。
當頭一人沖賈爺抱拳拱手,高聲道:“沈崔圭給賈總管見禮。”“馬無常給賈總管見禮。”余下個個報上名字,分別是馬當先、梁隆、古道腸。
那名叫古道腸地跳將下來,摸出一桿子判官筆,一點武夫問道:“陳老六,你養(yǎng)的阿大又惹事了?”他穿一件藏青色短大衣裳,褲腿挽到膝蓋,一身腳夫打扮。
武夫啐了口痰,眉毛豎了起來,說道:“老四,我家阿大乖巧的很,別給老子放屁。”
不在江湖中不知江湖事,這六人的名字在孟伯牙這類生意人聽來不過就是個名字。但對吳立、劉通等習武之人來說,真是如雷貫耳,振聾發(fā)聵。
劉通自言自語道:“七子尸。”他語帶微顫。若不是七子尸,他不會丟了六扇門的差事;若不是七子尸,他不會想到,有人能只靠一對鐵環(huán)便突破一百多高手的圍捕;若不是七子尸,他也不至于躲在同袍的肚子底下挨到天明,背個懦夫的名頭。他不知道自己的褲襠濕漉漉一片,身子又害怕了。
馬英渾然不覺,做買賣的,一點算不過六人,哈哈一笑,嘲諷道:“賈爺,帶著兵馬前來,莫不是想在孟家劫掠一番?”
兩人再看賈爺眼含殺機,已與先前的溫吞穩(wěn)重大是不同,他慢條斯理地說道:“那就按三東家吩咐,咱們自己,搶吧!”
大盜沈崔圭雙足輕點,飄飄然落地,手中已多了一對九寸烏黑鐵環(huán)。他口中稱呔,不見如何動作,就近的兩個護院咚咚倒地,脖子處一條紅線,汩汩的流著血。
梁隆緊隨其后,手持一對鑌鐵峨嵋刺,說道:“大哥,早知還要動手,又何必費神先宰了那錢老兒。”
馬無常手持一截鐵鎖鏈,接話道:“老兒不識相,要是開了鎖,哪用等到這時。”
吳立此時才知這群人原本就不是善茬,他把長刀前舉,短刀壓在鎖骨,這是師傅教的“懲前毖后”的起手式。今日看來必有一場惡戰(zhàn),是否得活全看天意了,他突然有點想念棋盤街上王家老頭做的那一碗餛飩。
4.
“綺夢樓里臥一臥,神仙來換也不做。”
銷金窩里孟儒躺在絲絨軟榻,頭枕在女子的腿上,嘴里含一根花梨木的煙槍,吞云吐霧,逍遙快活。
女子給孟儒掏掏耳朵,按按頭皮,突然嚶嚶地哭了。孟儒朦朦朧朧聽到聲音,燕聲細語地問她:“飛燕,怎的了?”女子推他一下,嗔怪道:“還不是怪你!”
孟儒想坐起身子來,無奈渾身乏力,只好伸手去摸她臉蛋。福壽膏的效用恍如美酒入肚,半醉半醒間,瞧那三娘雙目含淚,柔媚嬌窕,說不出的美態(tài),“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依新裝。你比那趙飛燕可天然多啦!”
飛燕并不領情,說道:“奴家嫁入你家一載,原本太太平平過我的日子。可如今陪你在這齷齪粗俗的地方一月有余。萬一被人瞧見……”她說了一半又不說了,一抹眼淚問道,“你說的銀子,供咱們雙宿雙棲,遠走高飛的,可有消息了?”
孟儒一翻身,拿眼瞧著飛燕,說道:“早上去的,還沒消息。”
飛燕又問:“你請的人就這么可信?”孟儒嘿嘿一笑,說道:“你懂什么,你當豪滸山莊是什么地方?咱家府庫銀子的一半,六萬兩。”飛燕破啼為笑,作勢在孟儒身上捶打,說道:“家里那么多武師能給輕易劫了?”
孟儒捻捻下巴,笑道:“所以啊,賈爺定的計策,乘腳夫去銀庫取現(xiàn)動手劫銀,讓六位一等一的高手把幾個護院暗地里做掉,神不知鬼不覺。”飛燕假意懂了,略一沉思,又擔憂道:“不知會不會傷著老爺?”
孟儒連抽兩口大煙,酸道:“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不擔心我的安危?”飛燕一點他鼻子,說道:“哪里有兒子吃老子醋的?”孟儒一把摟過酥腰,學那小孩兒語:“那還不是三娘長得俊俏!”飛燕羞愧難當,兩手在他身上擂得像鼓槌一般,口中嬌嗔道:“不許你再叫我娘。”
孟儒假作吃痛,伸手去搔飛燕的腰。兩人摟摟抱抱,戲耍起來。
過得片刻,飛燕一托腮幫,犯愁地問:“好是好,可是銀子花完了怎么辦?”孟儒一按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你對我可是真心的?”
飛燕燦爛一笑,嬌嗔道:“若不是婚宴當日你借酒鬧事,我哪能見我的英雄兒郎氣概如斯!”
孟儒沉了臉色,說道:“那好,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又抽口煙,吐出個煙圈,將自己的面目藏在后頭,“你當我是英雄兒郎。我爹,叔叔,還有那個混賬東西馬英可不這么認為。我娘說我沒有出息,當眾打我,使我顏面盡喪。”他咬牙切齒,又說道:“如果不是你,我就當個浪蕩公子,也是一輩子。可見著你了其他人就不重要了。我得名正言順地娶了你!”
飛燕以袖抹淚,問道:“哪里那么容易?”
孟儒一揚嘴角,說道:“有錢不就行了?”飛燕吃了一驚,忙問:“有錢?你就不怕賈爺過河拆橋。”孟儒摟住她蠻腰,說道:“你當是我找賈爺謀我家財。實則賈爺才是我的棋子!我知老錢跟掌管銀庫的管家是朋友,他又生性好賭,外面差了人賬錢。我便以幫他還賭帳為由,叫他仿造了一把鑰匙,又讓他找人在銀庫靠墻的石板下掘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洞,下面填滿層層草料。我把銀子藏了,讓賈爺不能得償所愿,他們豪滸山莊是土匪出身,到時候定會動殺機。我家會武的成名武師也不在少數(shù),他賈爺久攻不下必然退去。他們當我的替罪羊,最是合適不過了。”
“你不怕賈爺知曉內情?”飛燕問。孟儒晃晃手里的煙槍,說道:“怕什么?他們惹了人命的官司,哪敢囂張?銀子在我手上,我將他們那份雙手奉上,日后常來常往,對我反而有利無害。”
飛燕別過臉去,偷偷一笑,說道:“你真是個不孝子!”
白玉為盤金作馬,孟儒讀過《石頭記》里記載的紙醉金迷的生活,如今看來又算什么,十二萬兩雪花銀夠他快活一世。縱使得不到這些銀子,他還是孟家的公子,可他爹、叔叔、以及一切他所抱怨的人卻要為這件事情頭疼一陣子。他想想都高興,不覺將那福壽膏呼嚕得更響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儒感覺腹中絞痛,周身處處如遭螞蟻噬咬,難受至極,連忙低聲呼喚飛燕。
“喲,孟家大少爺總算是醒了!”聲音還是飛燕的聲音,語氣卻不是飛燕的語氣。
孟儒忍著劇痛,睜眼一看,模糊中飛燕正蹲著身子托著腮幫,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他咬咬牙,不解道:“飛燕,我難受。”
飛燕冷漠地笑,說道:“沒事,沒事。一會就不難受了。另外,別叫我飛燕,奴家不喜歡!”
孟儒感覺全身的毛孔都往外出氣,說起話來氣如游絲:“我……不是太……明白。”
飛燕站了起來,一腳踩在孟儒的腦袋上,說道:“你說錯了,賈爺請了七個高手,不是六個。不是你請的賈爺,是賈爺點的你。聽過七子尸嗎?江湖人送的名號。我本事最小,只會下毒。人送我綽號毒三娘子,說的是不叫人活過三口氣。”她話剛說完,孟儒雙腿一直,口吐白沫,就此下了阿鼻地獄。
5.
毒三娘子從梳妝臺里取出姑娘家的眉筆,蘸上一些粉末給僵死的孟儒修飾起臉面來。她想得叫他看起來像是死于鴉片吸食過量,這樣才好交待。她一邊擦他臉上的汗一邊說:“倒是個癡心人,就是心腸壞了一些。”
不出半個時辰,她收拾停當,換上縞素,推開窗戶朝街上望。
“三娘,下來。”窗戶下面,一個捕快模樣的男人守在孟儒的馬車旁邊,輕聲地喚她。
毒三娘子看看街上恰好沒有行人,跳將下去。捕快雙手接住攬在懷里,說道:“我的三娘,還是一身素服漂亮。”
毒三娘故作掙扎,笑道:“天哥撒大謊,哪有人說喪服也漂亮?”
男子雙手一托她屁股,把三娘抱到了馬車上,說道:“潘金蓮的素服就很漂亮,可能有毒的東西都挺漂亮。”
毒三娘子挨著車邊緣,轉身蹺著腿,假裝生氣地反問:“鷹嘴子侯圣天也漂亮?”
侯圣天哈哈大笑,說道:“我又不會下毒,哪里跟漂亮沾邊。”
毒三娘子嬌笑回道:“因為你歹毒啊!”
侯圣天蜷起二指,請她吃了個板栗。毒三娘捂著腦袋問“老西和管家都料理了?”。侯圣天點頭默認,打個邊腿也坐上了馬車。
毒三娘自顧自地說道:“你在明我們在暗,無往不利,整個江湖都是我們七子尸的。”
侯圣天直搖腦袋,嘆道:“我是捕快,你們是賊。我?guī)偷氖俏业那嗝分耨R,與他們無關。”他說的極其嚴肅,毒三娘子倒不敢作聲了。
侯圣天握著韁繩,說道:“我還替你做了樁事情。” 他猶豫了片刻,“昨晚我替你殺了孟一淼了。”
毒三娘子說道:“替我?替你自己吧,嫉妒了?”
侯圣天不置可否,繼續(xù)說:“孟老爺?shù)念^在銀庫,他們見了頭顱必定不能善罷甘休。你那般兄弟都是亡命之徒,各府臺衙門掛了像的。只要孟家敢多問一句,定遭屠城滅戶。現(xiàn)在回去你只管說是老西叫你回來奔的喪。孟家本府上上下下或許你是唯一的活人,各地分號群龍無首,只能以你馬首是瞻。自此之后,我輔你坐穩(wěn)銀號,不用再過打打殺殺的日子。”
不用再打打殺殺?看來局外人永遠不明白豪滸山莊的恐怖,這個從反清組織轉變而來的地下幫會,結集了天下無數(shù)的能人志士,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毒三娘子想告訴他,其實殺不殺孟一淼根本無關緊要,孟家與豪滸山莊的仇怨之花開在四十年前,這次的滅門早就在閻王爺那里掛過了號。
他這么做,毒三娘子知他的好,她從身后攬住侯圣天,怯怯地說:“你娶了我吧。”侯圣天假裝沒有聽到,一扯韁繩,呼喝一聲,馬兒撒開四蹄,向孟家錢莊跑去。
毒三娘子在車上盤腿坐著,但見遠山籠在薄暮,長街盡在昏黃,好一處晚秋風景。
后記:小說中還有幾處未曾交待的疑點,一是毒三娘子嫁入孟家的真正意圖;二是孟一淼跟錢二掌柜的身體的去向皆在《薄暮驚鴻》正傳中部分情節(jié)里有提及,與本外傳干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