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呂老師差點沒和學生家長吵起來。都夜里10點半了，那女人還來找他“理論”。呂老師正在看學生的作業，禁不住煩了。

他默默地將那女人的名字刪除。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難纏的家長。

該來的，一定會來的。他想。

事情是怎么發展到這一步的？幾乎沒什么苗頭。像這種不懂藝術又自認為了解藝術的家長，實在不少。但是，還沒見過這樣一個不懂事的。以為出了點錢就買下了別人的全部時間。

想到這里，他有點后悔，為什么當初在看了那學生的畫后那么沖動，竟然只收了半價的學費，并且說，什么時候都可以把畫發來給他看。那已經是破例了，把自己的時間無限制地放了出去。

那學生的畫畫得確實不錯。顏色是那么清新。結構是那么明晰，好好培養，有前途。可惜！

他知道就算是把女人刪除了，今晚內心里也無法安寧了。但是，她違背了他的做人原則。

他最痛恨別人不珍惜自己的時間。自從他得了心肌梗塞之后，他就恨不能讓時間倒回去，那樣，他一定好好鍛煉身體，好好吃飯，給自己一個健康的身體，他便可以畫更多的畫了。

如今，時間哪里夠用啊！

他關掉電腦，走到陽臺上，點燃了一根“中南海”，望著沉沉的黑夜和夜空中那幾顆暗淡的星星。他嘆了口氣。

人，是怎樣活的都有。

本來，自己也是一個渾渾噩噩的人，可是，他后來忽然明白了。不是心肌梗塞，是得病之前，他就明白了。他所走的道是一條為藝術的道路，余生他要走的就是這樣一條路。所有的時間，除去吃喝拉撒，那就是為藝術了。

他已經沒有了什么負擔，兒子考上了大學。妻子……。妻子早就是別人的妻子了。他現在孤家寡人一個。不，他還有藝術。藝術就是他的伴侶。

收學生，不是為了活下去。收學生，是因為憐惜那些孩子。他們有的不愿意學習畫畫，可是被父母逼著來，為的是獲得藝術涵養；有的是真喜歡畫畫，可是父母又不欣賞他們，覺得學了也沒用處，掙不了大錢；只有極少數的孩子是自己也愛畫畫，家長也愿意讓孩子學習畫畫。

他呂逸飛從來就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更多的時候他喜歡埋頭思考和創作。對于一些特別喜歡聊天的家長，他往往敬而遠之。

他們是還沒長大的人，他們不知道，生命是有限的。時間是有限的。聊天有什么用呢？

誰來跟他閑聊，他就會講起藝術理論，或者是講為人父母的道理，對方往往無言，感覺自己在這老師面前低了一頭，久而久之，來上他課的學生的家長都知道，呂老師是不講廢話的。

呂老師對浪費他時間的人，是毫不留情的。呂老師是很不給對方面子的。他就是這么個人。他們背地里會在家里討論，說這個人真是不通人情世故。

但我呂逸飛就是不通人情世故。怎么了？難道我教你的孩子，還要討好你？按照你的性格來重塑我的性格？

他默默地抽著煙，天上的星星還是那么暗淡，并沒有如一些文學作品里描述的那樣，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同意他的意見。沒有，它們還是那樣暗淡地沉默著，就好像沉默的大多數人。這些庸常的人不僅沉默，而且不在乎生命的價值。不，生命的密度。

回到桌前，他很不情愿地拾起手機看了看，果然，那家長竟然又在申請進入他的朋友名單，他知道只要他按下“接受”這兩個字，他這一晚上就什么都別想干了。

可是，他是不會把自己的睡眠時間給她去胡攪蠻纏的。剛才她說什么？為人師表？

我從來就沒考慮過什么為人師表。我的生命就是畫畫，順便教別人畫畫。有什么師表不師表？

剛才那一瞬間發生的事又閃了回來。事情是這樣的：

這女人把他拉到了他的家庭群里，群里有她，他，還有她的孩子。這種情況，他理解。有些家長也這樣，7時時刻刻要監督稿子。但不同的是，他在群里看了學生的畫，點評了之后。這家長卻又跟他單線說上了話。

“我覺得她有一幅畫就是拷貝別人的。”

“這很正常啊，模仿是學習的一個重要途徑。”

“哦哦！看來我以后要沉默。沉默是金。”

“呵呵！保持沉默，我擁有作品，您獲得黃金。晚安！”

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繼續看其他學生的作業，這時，女人又說話了，發來學生的另一幅作品，并請立即提出意見。他馬上就給了建議，并且將另外一個學生的畫作發了過去，供參考。

事情就是在下一秒發生了性質的不同。女人說：

“您到群里再給孩子去說一遍。”

他的火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已經跟你講了，為什么還要再重復去說一遍？你把手機給孩子看不就行了嗎？他不明白她的心理。但他立即認識到面前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一個不珍惜別人時間的人。是的，他最恨不珍惜別人時間的人。

“我不做重復工作，請您珍惜我的時間。”他說。

這話并沒有什么不對。他當時想。

但是，此時，他想，自己說這話，她是無法理解的。一個不珍惜別人時間的人，肯定也不珍惜自己的時間。就像一個不懂得愛惜自己物品的人，她怎么會愛惜別人的物品呢？就像一個才五歲的孩子，她怎么可能知道大人為生活而奔波的苦楚呢？她不會懂，所以她要跟你理論。

“只不過是再拷貝一下，粘貼過去而已！”

而已！

她怎么可能理解你痛惜一分鐘時間被浪費的心情！

他接著回想之后的舉動。“就到這里吧！我退回您的學費。”他果斷地說。

她可能感到愕然，并沒有立即接受，而是質問道：

“讓您到群里再給孩子說一遍，這有什么不對呢？”

是的。她不懂。她不懂一分一秒都對他意味著什么。

他的心不由地抽痛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胸口。不值當。他還要創作更多作品呢！還有更多孩子等待他的指點呢！

他耐心地等候著她接受轉賬。如果她不接受轉賬，那他可是麻煩大了。他可沒時間跟她糾纏這個問題。看到她接受了轉賬，他一絲也沒有猶豫地刪除了她的名字，退出了她的家庭群。從此以后，這個人以及這件事，就永遠地成為過去了。

他也從這事中更加明確了自己的時間使用方向，絕不多花一秒給不完全相信自己的人。不去解釋，不去爭辯。因為，我沒時間了。

“請問，你會把時間給我嗎？”

“會！可以，沒問題。我愿意把時間免費送給你。”

他的腦中跟什么無名氏進行著這樣的對話。哦，即使誰能把時間給我，那時間的質量、時間的密度，又怎么能一樣呢？我們的時間連接在一起時，你會看到兩塊不同密度的布，我的時間布織得如此緊密，而你的時間布，是那樣稀松。

不，我寧可我的生命短暫，時間不足，我也不要別人給我的那樣的時間。而那些跟我一樣珍惜時間的人，是不可能把時間給我的。

他這樣想著，走向洗手間，洗臉、刷牙、沖澡，午夜了，一天又過去了。好快呀！好在這顆心臟還在跳動；好在，明天我還能創作！好在，還有明天！好在，還有一些時間，可以供我高質量地度過我的余生……

晚安，余生。

晚安，珍惜時間的眾生。

晚安，不珍惜時間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