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H城北邊出去,景色愈發蕭瑟,路也變得崎嶇不平,盡管從此城的南邊出去,路況亦是如此。
這個六線城市正在經歷著劇烈的蛻變,以致于有些身處其中的人仿佛也感到分娩般的痛苦。
車身突然一震,這使我立馬從車座上蹦了起來,也使我的視線和思緒重新回到了周遭,我側頭看了看車手小Z,她依然在緊張地操控著。
三十剛過,用H城的話來說是“正要活人”,然而我似乎已經對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激情。速度與激情往往連在一塊兒,于是乎對速度業已厭倦,開車這事就全權托付給了小Z。
平心而論,坐上誰的車便相當于把性命交給了誰。截止目前,我對小Z的駕駛技術也是贊譽有加——因為不贊也沒有用,事實是我現在就坐在她的車上。
這段路并不曲折,但由于在修,所以很有些高低不平。路邊一堆一堆的沙土,頑強的駱駝蓬從里邊生出來,點綴出唯一的綠色。沙土之后是一些破敗的民居以及廣袤的田地。田地的莊稼基本上收盡了,偶爾會見到一些沒有棒子的苞谷草,沉默又自卑地站在田地里,仿佛沒生出男娃的農村婦女。
這可真是到了H城的秋天。秋分一過,很多老人都捱不住肅殺的秋審,紛紛離開了人世。
我此行正是去參加一個長輩的葬禮。大致隨著年齡的增長,此類場合會越來越多的去,而心情卻會變的越來越波瀾不驚。
車在急轉彎后突然一個反角直下,景色也突然為之一變。大面積的苞谷和洋芋田被一條干涸的河溝分割而開,河溝以西地勢往上,隱隱有炊煙飄出。
這個所在喚作T家灣。該處雖然叫灣,但是并沒有什么水,相反今年旱的更厲害,田地到處都是放倒的干癟的苞谷草。偶爾會有撲鴿子從草里飛進飛出,期冀尋覓點殘余的苞谷過冬。
車在一條勉強能雙車并行的硬化路上停下,路的盡頭便是我們所要去的地方。到了門前,幾個抽旱煙的老漢拿著眼珠子瞪著我們表示不熟。
一進門就是一通鞭炮招呼,炸得我差點失聰。其后是一頓樂器齊鳴,我仔細辨別了一下其中竟然有古箏。
在H城的鄉間,不租個像樣點的樂隊干這事是說不過去的。這已經成為一種潮流和時髦,不但大家愛聽,似乎覺得最近死的人也愛聽這個。完全是搖滾樂隊的標配——架子鼓手、鍵盤手,所幸的是吉他手被嗩吶手代替了。大概管家也認為這畢竟不是開演唱會。
菜端上來了,四涼四熱,一碗牛肉粉湯。大家墩一墩筷子,懸著腕子半張著嘴巴開始夾菜撈粉條。幾個城里來的客人一邊皺著眉頭趕著頭上的蒼蠅,一邊慌不迭地瞅著盤子里的醋溜白菜。孩子們從人縫里竄來竄去,摸著桌上的瓜子和糖果。旁邊桌子上已經劃起來了,六六順,五魁首......
一副新漆的棺材停在水窖旁邊。
列夫托爾斯泰說過,快樂的人都相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曾經見過他一面,話大似乎脾性兒也不小,臉上永遠洋溢著一股自得的神氣,說他家的洋芋有多大說他有一個遠在省城的著名詩人兄弟......
兩年后,他被確診為胃癌,臉上失去了神采,躲著人唉聲嘆氣,偶爾也會說起他那引以為傲的詩人兄弟,但心里卻操心的是自己兩個為他那點兒家底爭執不休的不肖兒。
現在,他靜靜地躺著那個屬于他的木頭匣子里邊,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也沒有什么可驕傲的了。他的詩人兄弟在得體的待著客,他的兩個兒子則在喪鋪里哭的稀里嘩啦。
死者為大。當死人占不上活人什么便宜,而活人卻頗有可能借由死人獲得點利益的時候,死人當然為大了。
吃完席,我抹了抹嘴,突然想起好久沒有來鄉間了,于是很懷疑此次小Z叫我來這兒自己一點沒推辭的動機很可能只是來散散心。
所謂人情冷暖,或許就是這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