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與有我 ――讀《美的歷程》之宋元山水意境筆記
李澤厚這本《美的歷程》讀來已近兩月,居然未完成。海馬來襲,重新翻出。讀來已不似前程明快,午后的一段,讀來有點累,記點筆記,放寬心。
一、緣起
中華文明的美,是建立在線條之上的,既有漢字鋪陳的各類文學體裁之美,亦有書畫傳神之美。 宋元山水意境,介紹的是這一時期的中國畫的美。
繪畫藝術的高峰在宋元,而且主要指的是山水畫。
中國山水畫由來久遠。以敦煌壁畫而言,所謂山水,無論形象、技法、構圖,拙笨,山巒若土堆,樹木如拳臂。
山水畫真正獨立,似乎在中唐前后。社會生活的重要變化、宗教意識漸衰,人世景物漸與神去,有了自己的現實性格。 由宗教繪畫轉入中唐以來的仕女牛馬,再入宋之山水花鳥,不是偶然的。地主士大夫心理狀況和審美趣味變異與時代社會經濟變異一致。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二、無我之境
無論明清,宋元山水歷經北宋、南宋、元三個里程,呈現三種風貌、意境。
外在的形似不等于真實,真實就應表達內大的氣質韻味。氣韻生動,這一產生于六朝、作為人物畫的審美標準,移植為山水畫的意境之美。并獲得新的內容和含義,成為整個中國畫的美學特色:不在于形似,而要盡力表達內在風神,這種風神建立于對自然景色的真實、概括的觀察、把握的描繪基礎之上。
對于宏大整體的山水畫風,“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觀感,后者正是中國山水畫所追求的美的理想。
北宋時期的山水畫,提供的是全景性整體性的畫面,審美感受帶來的是繪畫藝術中高度發展了的“無我之境”。包括詩、畫、小說等各類藝術,“無我”非謂無藝術家個人情感思想于其中,而言此情此感不直接外露,甚或有創作也不自覺意識。“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三、細節忠實和詩意追求
從北宋前期經后期過渡到南宋,“無我之境”逐漸在向“有我之境”過渡。
北宋宮廷畫院,為悅帝王,皇帝老兒參與創作。畫院把追求細節的逼真、寫實,發展到了頂峰。這種柔細纖纖的工筆花鳥作派,顯然影響了山水畫。細節真實的追求,一改北宋全景式、整體式的宏大畫風,取舍于某個角度、某一局部、個體之上的著意經營,安排位置,苦心孤詣。
南宋山水畫把審美導向了明確的意念或主題,這就是宋元山水畫發展歷程的第二種藝術境界。 既非“無我”,亦非“有我”,而是介入二者的過渡。所謂“慮實相生,無畫處均成妙境”,做到了“狀難言之景列于目前,含不盡之意溢出畫面”。詩情畫意。
四、有我之境
元山水畫迥異于宋畫。最重要的差異應該是社會劇變帶來的審美趣味之變。山水畫的領導權和審美趣味由宋宮廷畫院落入元代在野士大夫之手。“文人畫”正式確立。
其特征,首先是“文學趣味”的突出。
這一時期,中國畫的“氣韻生動”的美學基本原則,不再放在客觀對象上,而是完全放在主觀意興上。這個人物畫的標準,移為了表達人的主觀意興情緒的山水畫標準。“人物以形模為先,氣韻超乎其表;山水以氣韻為主,形模寓乎其中”。
其次,是對筆墨突出強調。
從元畫開始,強調筆墨,重視書法趣味,成為一大特色。
再次,元畫大興中國畫的獨有現象,于畫上題字作詩,以詩言語直接配合畫面,互補、結合。這是唐、宋和外國都少有和不可能有的。 水墨畫從此壓倒青綠山水,居于畫壇統治地位。 畫面追求的是“有意無意,若淡若疏”的極簡筆墨趣味,構成一種思想情感的美。此所謂“有我之境”。
與詩、詞、曲對應,唐詩多“無我之境”,宋詞多“有我之境”,而元曲非常突出“有我之境”。詩境厚重,詞境尖新,曲境暢達,各有其美,不可替代。 雕塑的三類型、詩詞曲的三境界、山水畫的三意境,確有某種近似而相通的普遍規律在。
筆記摘抄如上。意猶未盡。人生諸事,不亦是三意境?有時需要“無我”,有時需要“有我”,有時需要介乎二者之間也。如果說,詩、書、畫均為人言,則言不盡意,是人之常識。我們用有限的言辭、畫面,表達不盡我們內心的思想感情。惟有將那些最重大的思想,寄托于不同的藝術載體,與人分享,與己分享。于是,我們告訴別人,我們又成長了。但相比宇宙人生,我們人類還處在幼小階段,何以成熟,不過是我們自欺欺人的貫常心理安慰罷了。 但美卻客觀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