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讀完東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獻身》,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閑話少敘,直入正題。
中年女子靖子長期受前夫騷擾,一次在糾纏中失手殺死了前夫。鄰居石神是個數(shù)學天才,但性格孤僻執(zhí)拗。他為了幫助母女二人逃避法律的制裁,設計了種種詭計,使整個案件撲朔迷離。
“幫助母女倆,對石神來說乃是理所當然。沒有她們,就沒有現(xiàn)在的他。他不是頂罪,而是報恩。想必她們毫無所覺。這樣最好。有時候,一個人只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p>
之所以“報恩”,小說在最后才交代石神想上吊自殺,鄰居的敲門聲使他不得不放棄這一舉動,并有了和靖子,美里相見的畫面?!霸趺磿醒劬θ绱嗣利惖哪概??”“單是想象母女倆的生活就令人開心”“在世界這個坐標上,竟有靖子和美里這兩個點,那是罕見的奇跡”。
在石神心里,靖子和美里的出現(xiàn)猶如一道光,讓他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他找到了一種生命支撐點,并成為了一種信仰,那是核心,是掌握他一切的命脈。
“他壓根兒沒有要和她們發(fā)生關聯(lián)的欲望,她們不是他該碰觸的對象。對于崇高的東西,能沾到邊就已足夠幸福,數(shù)學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聲,只會有損尊嚴?!?/p>
日本文化中有一個重要的主題,那就是守護。在這部小說里,石神守護的“崇高的東西”,并不是靖子一個人,而是靖子和美里兩個人的幸福。
所以,靖子和美里從來都不是可以分開看的兩個人。她們有著相同的情感,相同的良知,也就會有相同或相似的命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里是另一個靖子,美里的割腕,也就暗示著,即使真相未被湯川學揭露,靖子也將承受不了良知的巨大壓力,走向投案自首的道路。
“得知他去自首時,她以為他只是替她們母女頂罪。聽了湯川的敘述,蘊藏在這段文字中的深情,才真正強烈地朝她心頭涌來。”湯川學的敘述確實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畢竟只是催化劑,而非必要的化學成分。必要的化學成分已經(jīng)準備好了,那就是石神的頂罪替死。而催化劑可能是靖子獨處時良心的責問,也可能是反復閱讀石神最后告白時感動的緩慢積累和猛烈爆發(fā)。
也許“只要拋尸就好了”這種指責在尋常的推理小說中可以暢行無阻,另殺一人反而顯得拖沓累贅。但是,感情這一因素的介入,卻讓這種指責寸步難行。石神煞費苦心切斷命案和靖子母女的一切聯(lián)系,就必須制造另一樁命案。這樣的構思不可謂不絕妙。作案時間和殺人現(xiàn)場既是偽造也非偽造。如果不制造另一具尸體,警察勢必能夠通過各種高科技手段查處死者的實際死亡時間是三月九日。石神必須制造另一具尸體,讓一切無懈可擊。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混淆身份。兩樁看似稀松平常的殺人案,巧妙地混為一談,警察被耍的團團轉,卻始終碰不到一點邊。
石神的騙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這一失敗并不表現(xiàn)為他自己深陷囚牢,因為這恰恰是他騙局中最關鍵的一步。他每一步都算的很好,但是他沒有把靖子和美里的感情算進來,所以,從一開始,他的騙局就有致命的缺陷。直到小說的倒數(shù)第二頁,一切仍在石神的掌握之中,即使他的騙局本身被識破,他也能夠利用警察和起訴機制上的固有缺憾實現(xiàn)他的目標—靖子和美里將不會受到起訴,她們的生活將像童話的結尾一樣,從此永遠幸福下去。但是,臨到最后一頁,這個看似完美的布局卻受到致命的一擊,頃刻間,石神的一切謀劃都灰飛煙滅,而導致這一后果的,正是連本人也無法控制的感情因素—靖子良心上的譴責和對石神之愛的感動。這是東野的高明之處。
石神分配給靖子母女的任務只是實話實說。這是最輕松的任務,對任何演技都沒有要求。
但是石神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他能控制數(shù)學中的邏輯,但控制不了人情。靖子和美里是有感情、有良知的人,不是聽任他操縱的木偶,能夠抱愧一生卻又幸福一生。這又是壓在靖子和美里身上最沉重的任務,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感情和良知的雙重重壓下,美里選擇了割腕,靖子選擇了自首。
另一面,石神卻任憑自己宣泄感情。這個在數(shù)學上堪稱百年難遇的天才,在感情上卻是個白癡。可控,本身就是一種失控。靖子之前就萌生過這樣的念頭:要是逃脫了前夫的糾纏,又落入了石神的魔掌,自己這一生將永無出頭之日。
我也一直以為石神要利用為母女掩蓋真相的事而去控制靖子。誰知是相反,看到石神最后的告白時,我的心狠狠疼了起來,無法言喻。震驚于此等情感的存在以及石神的堅忍和純情,又夾雜著一絲絲恐懼。
“工藤邦明先生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和他結婚,你和美里獲得幸福的幾率較高。把我完全忘記,不要有任何負罪感。如果你過的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勞?!?br>
他這最后的告白,一遍一遍的敲擊靖子那脆弱的情感和良知,以至于“她從未遇到過這么深的愛情,不,她連這世上有這種深情都一無所知。石神面無表情的背后。竟藏著難以理解的愛?!?br>
石神的情感模式和日本武士道剖腹、神風敢死隊自殺式攻擊的獻祭式情感模式是一樣的。這樣的感情讓人動容的同時又不寒而栗,越崇高,越殘忍。
對事物或人極致的愛,歸根到底是無可救藥的病態(tài)。不能贖罪的痛苦是石神永遠無法用數(shù)學來計算和衡量出靖子所可能作出的選擇的。
讓石神構思出這個精美騙局的是他的愛,讓這個騙局徹底破產的也是他的愛。難以理解的深情,甚至不惜以命相抵,其實到最后也只能自我感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