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在奶奶生的眾多子女中,我最喜歡二叔。
陰陽先生曾說過,我們祖墳位置好,背山山有脈,臨水水有源,左邊山脈蜿蜒起伏如青龍,右邊山勢突兀雄壯似白虎,一定會孕育出一個“大人物”。事實證明,陰陽先生一定是為了騙吃騙喝,故弄玄虛,信口雌黃。明明幾座荒山,說得有藏龍納鳳之相。這么多年過去了,孕育出的都是我等尖嘴猴腮,獐頭鼠目之輩。這樣的一群歪瓜裂棗中,自然不會有陰陽先生口中的“大人物”。
當然,除了二叔。家族中似乎只有二叔可以應應這“大人物”的景。
二叔濃眉朗目,魁梧俊郎,儀表堂堂,氣宇軒昂。讀《紅樓夢》,讀到“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樣的句子,我會想到二叔。讀劉紹棠的《蒲柳人家》,讀到描寫何大學問的句子,我面前總是浮現出二叔的樣子。二叔穿著齊整講究,在村里數一數二,藍帽子,黑呢子外衣,白襯衣,黑褲子,黑皮鞋,一塵不染。奶奶常說:“你二叔一個泥水點子都濺不著!”
用“人中龍鳳,馬中赤兔”來形容二叔絕不為過。二叔雖為一鄉野村夫,卻是我心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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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讀的書不多,好像只念了個二年級,只會寫自己的名字。聽奶奶講,二叔念書時極不認真,但不會三天打魚二天曬網,每天都背著干糧去學校。別人去學校都是為了識文斷字,讀詩書禮義錦繡文章,二叔是為了玩。一下課,二叔便背著女生在校園里轉圈圈,老師告訴爺爺奶奶,爺爺奶奶感到丟人,訓斥一頓。第二天到學校,二叔還是老樣子。這樣,二叔便不再“白扔干糧了”。
有志不在年高,有本事不在讀的書多。二叔憑著背女孩的間隙耳濡目染到的一點少得可憐的知識走南闖北,維持生計,養活了一家大小。
二叔是我們村僅有的一個生意人,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人。從頭說到底,只不過是個賣眼鏡的。二叔所有的家當,只是一個小小的木箱,和村里赤腳醫生們的藥箱一般大小,木頭做的,表面的油漆泛著黃色的光澤。箱上掛著一把小而精巧的鎖子,鎖子的鑰匙,用一根粗壯的綠繩帶永遠綁在褲腰扣上。千萬別小瞧這木箱,箱小,卻乾坤大。箱子里鋪著厚厚的紅綢布,一層一層擺著許多石頭眼鏡,最下面放著眼鏡盒子及工具,一切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
這只木箱是二叔的影子,二叔走到哪兒,木箱便跟到哪兒,趕集,看戲,逛廟會,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只要有二叔的地方便有這只木箱。木箱隨便往人多處一放,便設攤開賣,不用吆喝,人群自然會聚攏過來。在四門楊河龍臺等逢集的地方,專門都有二叔固定的攤點。農閑時節,二叔便背著老伙計,翻山越嶺,走村串鎮去賣眼鏡。有時會走得遠一點,好多天都不回來,到甘谷天水等地去轉悠。
行走江湖,得有“行頭”,李白行走江湖是為了除暴安良,扶危濟困,實現自己“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形”的俠客夢,當然得身跨銀鞍白馬,手提吳鉤寶劍。
二叔行走江湖,只是為了一日三餐,養活一家老小,自然沒有李白那樣闊氣。但二叔在雞鳴狗吠聲中出門回家。常常月黑風高,孤身一人。所以二叔常備一物——一根油光滑亮短棒的,棒頭一銀色鐵環,大概和武松打虎時扔在一邊的哨棒差不多。這是二叔的防身之物,既可打狗,又可防狼,更主要的是給自己壯膽。這根棒子常常筒在袖子中。
我想這純粹是多余的,二叔人高馬大,步步生風,狗狼屑小之輩見了唯恐避之不及,哪敢上前惹怒二叔。
不過既在江湖行走,就得有點江湖派頭,除了必備武器,還得會點花拳繡腿三腳貓功夫。小時候和堂哥在二叔家院子里玩,常看見二叔耍武術,手里拿著紅纓槍,和電視里的孫悟空舞金箍棒一樣舞著槍桿。不過二叔舞得慢,一下一下有板有眼,有模有樣。聽堂哥講挽得好的像風扇那樣快,水都潑不進去,二叔舞的恐怕人都能鉆過去。挽一會槍桿,便四下里刺,“嗖”地一下,冰冷的槍頭如蛇吐著舌頭一樣飛向半空,一閃,一縮,盛開的紅纓包住槍頭,被一把扯回來。二叔還有個經典動作,“啪”一聲,槍桿著地,驚飛一群浮塵。二叔右手托著槍桿,雙腳并攏,曲著腿在槍桿上跳過來,跳過去,很有意思。
2
生意人的功夫全在一張嘴上,二叔嘴上功夫了得。二叔的嘴既能說,又會唱。
最精彩的是看二叔和鄉親們抬杠,二叔常年行走江湖,道聽途說了許多逸聞趣事,又思維敏捷,慣于張冠李戴,隨口杜撰。抬杠時只管大膽胡說,絕不小心求證。天南海北,陳芝麻爛谷子,有天上沒地下,想到什么說什么。在二叔嘴里,火車就是推的,牛皮就是吹的,火車要是直起腰走,能飛到天上……二叔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連說帶指,唾沫橫飛,咄咄逼人。沒有說不出,只有想不到,再滑稽的言論,再荒誕的說辭,再不合常理的事,在二叔口里都是不刊之論,至理名言。長短句,四六體,駢句,散句,平句,仄句,古文,白話,書面語,口語,官話,套話,名言,警句,成語,歇后語,雅詞,俗語……妙語連珠炮一樣源源不斷,雨點一樣噴涌而出,說到著急處,嘴都貼到對方鼻子上,逼得對手連躲帶退,面紅耳赤,理屈詞窮,啞口無言,恨不得鉆進墻縫。
有月亮的夏夜,鄉親們蹲在大柳樹下閑談,二叔的聲音是最高的。我最喜歡湊到二叔身邊,聽他這樣有天上沒地上地胡諞亂侃,把一大堆人說得抓耳撓腮,服服帖帖,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這樣一張嘴,不僅對付鄉親,顧客,還對付其它生意人。村里來換西瓜的,二叔總是首當其沖,義不容辭,代表鄉親將價錢壓到最低。一次談好價,換西瓜的老頭說:“丑話說在前頭,我的西瓜冰糖色。”二叔一把奪過刀子:“別管什么色,殺開,不甜不要!”
正月里耍秧歌當春官,二叔總是能隨口吟出一些令人驚奇的句子。送秧歌時二叔吟誦的“天黑路又陡呀!你們歇著我要走呀!”《難忘今宵》一樣,成了秧歌散場時長說不衰的經典。
林海音在《城南舊事》中寫道,駝隊行走在沙海中,脖子上風鈴叮叮當當,“是耐不住那長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給駱駝帶上了鈴鐺,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二叔走南闖北,在星光月影下形單影只,煢煢獨行,口中便哼哼唧唧,輕呤淺唱,為自己的腳步聲押韻伴奏,為漫漫長路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