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是二叔走后的第十一個年頭。具體是五月的哪一天,我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五一之后,他出了車禍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小時候,我跟爺爺奶奶生活在農村,爸爸兄妹六人,三個姑姑都沒怎么念書,遠嫁他鄉,爸爸和三叔在縣城教書,留在爺爺奶奶身邊的只有二叔。常聽奶奶念叨,二叔是他三個兒子里面最聰明的一個,頭腦靈活、反應快,上學時吊兒郎當但成績比爸爸和三叔用功時都好,只可惜他不專心讀書、貪玩好賭,所以當年以一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從此便回家務農,娶妻生子,過上了最普通的農村生活。
二叔嗜賭,尤其喜歡打麻將,可謂村子里的“名人”。只要有錢,他可以幾天幾夜不著家,和一群麻友盡情賭博,直到把身上的錢輸的一干二凈才灰頭土臉的回來,然后睡好幾天覺,不聞窗外事。那時堂弟和堂妹還小,家里也沒什么經濟來源,即便是靠力氣賺取的血汗錢,大部分也會被二叔在麻將桌上揮霍。因此,他和二嬸的吵架成了家常便飯。有時候二嬸會哭鬧著來找奶奶評理,訴說自己的委屈,指控二叔的不是。奶奶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兒子,但她的管教和責罵都無濟于事,因為二叔天生的好脾氣受得住任何斥責。
奶奶說有一年冬天,二叔好幾天沒回家,堂弟生病了,二嬸急的團團轉,村里的人說二叔在一家麻將館打麻將,奶奶情急之下拿了門口的竹竿去找二叔。她在那家麻將館門口大聲質問叫二叔出來,可是屋里的人都異口同聲的說二叔不在,根本沒來過。后來聽別人說,那天是有人看到了奶奶,偷偷給二叔傳話讓他躲起來,等奶奶走后他才出來的。
二叔在麻將的世界里忘乎所以,好像擲起那對魔咒般的骰子,就能忘記沉甸甸的外債,忘記自己漏雨的房子還是借別人的,忘記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忍無可忍的二嬸選擇了一種極端的威脅方式,以喝農藥相逼想讓二叔回頭。發現二嬸服毒的是一個串門的鄰居,據她回憶當時整間屋子都彌漫著農藥味,家人和鄰居手忙腳亂的將重度昏迷的二嬸送到了醫院,經過搶救,總算是化險為夷,保住了一條命。這件事之后,二叔真的是在家安分了一段時間,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像極了一個踏實本分的農民。
那時候村子里大多數人的經濟收入來源就是烤煙,也就是平常香煙里的最初的原料,二叔也不例外,他種了好幾畝的烤煙。現在因政策的變化,種植烤煙的農民幾乎沒有了,如今細想,烤煙真的是最難將養的農作物之一。最開始用塑料大棚養成小秧苗,經過5-8次的精心拔草挑選,養成大秧苗移栽到地里。澆灌、拔草、查補、噴灑農藥,等長好之后又把煙葉摘下來,一個個系在竹竿上,放在烤煙樓里經過幾天的高溫烘烤。水分徹底蒸發掉之后,煙葉由綠色變為黃色,再取出來把黃色的煙葉按顏色深淺分等級綁成一把一把,論斤賣錢。就是這樣一套艱辛而又繁瑣的程序,二叔都是一個人干最重的活兒。烤煙樓里幾十度的高溫,他一進去就是好幾個小時,出來時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烘烤煙葉的這幾天每隔幾個小時就得查看溫濕度計,按時按點往爐子里放煤,保持溫度,所以夜里是睡不了安穩的覺。一輪烤煙的周期是七天,一年有大半時間與烤煙相伴,其中的艱辛和疲憊不言而喻。
有一回摘煙葉,二叔早早的起床就下地去了,下午兩三點才用農車拉回了幾車廂的煙葉。吃完午飯稍作休息一家人就齊上陣,二叔和二嬸負責在竹竿上系,我和弟弟妹妹把煙葉一個個背靠背的整理好給他們遞過去,因為這樣才有利于水分蒸發。有時候我會和二叔猜個腦筋急轉彎,他猜不出時我會很驕傲的把答案告訴他,也聽二嬸聊聊某個村子里的八卦,說說過去的事。大概到了晚上九十點左右,車廂里堆如山高的煙葉才漸漸變少。一個竹竿煙葉系完了,我回頭去煙棚里給二叔拿竹竿,轉身時不小心失足從打火的爐坑里掉下去了。當時還真是嚇懵了,反應過來時已被二叔從爐坑里拉上來,發現自己還能走,就是整個左腳處于麻木狀態,走路時步子踏不穩。那天晚上睡覺時左腳腕已經開始腫脹,奶奶給我吃了幾片消炎鎮痛藥。第二天一大早,二叔騎著自行車帶我去鎮上的醫院拍片子,醫生說無大礙,就是左腳軟組織挫傷,帶一些擦拭的藥,小孩子恢復的也快,回去多休息少走動。后來再給二叔幫忙時,他都格外小心,把一堆竹竿放在自己旁邊,不讓我和弟弟妹妹隨意走動去拿了。
烘烤煙葉時,中間有幾天是近一百度的高溫期,我和弟弟妹妹都吵著讓二叔在火爐里給我們烤個玉米或紅薯吃。嚷嚷的不耐煩了,二叔也就會拿幾個玉米和紅薯過來烤,我們眼巴巴的盯著爐子,生怕自己看中的大個被搶走。不一會兒空氣中就散發著陣陣香味,我們總是一催再催,問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烤好,這時二叔總會耐心的把玉米和紅薯翻了一遍又一遍,盡量讓大火把每個部位都烤到。等時間差不多了,才把熟透的玉米和紅薯拿出來,在他的合理分配下,我們都拿到了自己最為滿意的那部分。很多時候,他會把最大個的紅薯分給我,讓我和奶奶分著吃,因為玉米在烤的時候火候最難把握,容易燒焦而偏硬,怕奶奶咬不動。
有一年,二叔把幾畝地分開種植,一部分種烤煙,一部分種西瓜。忙完了一期的烤煙,便去地里摘西瓜賣,弟弟妹妹太小不懂事,幫著二叔賣西瓜(看攤子)的任務就交給了我。拉著農車去鄰村賣西瓜的時候,便是我最歡樂的時光,雖然是步行前往,但二叔時不時吆喝一句:“賣—西瓜——”,總能逗得我提高嗓音來模仿他。二叔性格爽朗,常常與過路的行人相聊甚歡,在聊的盡興的時候會拿起隨帶的刀具切開一個西瓜,讓他們解渴消暑。記得那時候賣西瓜是兩毛到三毛錢一斤,一個西瓜賣出去也就幾塊錢。一次有個人買西瓜,他挑選了兩個最大個的西瓜,沒有討價還價,也不等二叔取秤,直接給了一塊五毛錢就要走,還笑嘻嘻的說都是老熟人了。二叔說這不行,西瓜沒有這么個賣法,即便是小個的西瓜也值那些錢,何況是兩大個西瓜,要再加點錢。到最后,那人也沒有加錢,抱著兩個西瓜轉身離開了。我看了二叔一眼,他沒說話,拉起車子就走了。我心中忿忿不平,急著追上二叔問他為什么這么便宜還賣,把錢退給他,西瓜我們拿回來。二叔深呼吸一口氣說:“走吧,我們去前面。”
每次賣完西瓜,空蕩蕩的車廂就成了我的專座,一路上二叔拉著我回去。到了村口拐彎的地方,二叔總會給我一塊錢或五毛錢,我滿心歡喜的接過錢一溜煙就跑了,因為前面路口有一個小商販,整個夏天里都會推著冰箱守在那里賣冷飲。我會花一毛錢來買一根這些做的花花綠綠的冰棍,享受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任憑冰棍清冽透心的甜味給我的嘴巴重新“上色”。有時也會小小的奢侈一下,花五毛錢買個雪糕,然后慢悠悠的吃著回家。那個夏天如同冰棍溶化一樣,短暫而美好,但和二叔一起去賣西瓜的時光,卻像那讓人期待的叫賣聲一樣悠長,永遠在記憶深處蕩漾。
然而,那些年農村賭博的惡習是愈演愈烈,好像從未被遏制。一個村子固定的麻將館有五六個以上,門前總是停著幾輛自行車和摩托車,里面時不時傳來搓洗麻將的聲音,院子里往來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因為賭博葬送前程的人不在少數,因為賭博被拆散的幸福家庭比比皆是,但對于二叔而言,這些鮮活的例子都沒有震懾到他、沒有讓他引以為戒、沒有讓他徹底的回頭。好景不長,他又重操舊業進了麻將館,這一進也徹底割斷了家人對他寄予的最后一絲希望。
二叔就這樣在麻將桌上沉迷了很多年,從少年蹉跎成了中年。
2007年勞動節剛過,爸爸在飯桌上閑談,說鄰縣有個廟會,有一行人在趕廟會時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傷亡慘重。我們都以為這是餐桌閑話,誰也沒有在意,聽聽就過去了。不曾想到當天晚上傳來噩耗,此次交通事故傷亡人數中就有二叔,因為傷勢過重沒能搶救過來,那一年,他41歲。
二叔的突然離世對于家來說無疑于晴天霹靂,上有老下有小,奶奶年近七旬,弟弟妹妹還都在上小學,二嬸更是常年有病在身。雖說他平日里嗜賭成性,但一個大活人突然從生活中消失了,任誰都無法接受,他的離去像是給家人心中籠上了一層厚重的烏云,難以呼吸。二叔的遺體被運送回老家,按照風俗舉行了簡單的祭奠儀式,看到年幼的弟弟妹妹穿著嶄新并不合身的白色喪服,心中的悲痛再也無法掩飾,任憑眼淚肆意流下。下葬的時間是在清晨天亮之前,那天只有我們幾個至親的人去送他,簡單的墓穴,簡單的葬禮,就好像二叔這簡短的一生,在那個繁星滿天的黎明,草草的畫上了句號。
安葬好二叔,從姑姑家把奶奶接回來,她年事已高,得知此事后幾近奔潰,差點暈厥。她對二叔學業上的恨鐵不成鋼,她對二叔放任生活、陷溺賭博的行為沒有管制見效,她遺憾而無奈,可畢竟血濃于水,連兒子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巨大的傷痛和思念從此侵蝕著她那曾如鋼鐵般堅固的精神世界,也讓那一頭黑灰的頭發在短時間內徹底變得花白,額頭上也多了幾條緊蹙的深溝。在接下來的好幾年時間,奶奶整個人好像垮了一樣,精神狀態極其消極,逢人便說二叔生前的點點滴滴,訴說自己的悲痛和不幸,每次提起都會落淚。這樣的事情,我們制止不了,就想方設法逗她開心,讓她走出那一段痛苦的回憶。但她終究已是風燭殘年,又帶著精神和健康的雙重折磨,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搖曳著微弱的燭光。
人們常說人活一世得信命,可是命運是什么?是平凡生活中的聽之任之?還是波折人生中的奮力抗爭?過去的生活已經不能再改變,未來的選擇卻充滿著無數的可能,遺憾的是二叔選擇了最不愿意前進的一種生活方式來度日,不管是他當年的一分之失還是他日后的種種選擇,都注定了他的人生之路比別人要走得更坎坷、更艱難。回想起很多個在燈光下為煙葉奮戰的夜晚,二叔語重心長的對我和弟弟妹妹說,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長大一定不要選擇農民這一行,不然會很辛苦。那時候我們聽不懂,現在覺得也許那一刻,二叔真的后悔過。他已經深深體會到了改變自己處境的艱難也許比選擇更難,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一如那些夜晚被飛蛾纏繞的光亮,雖然昏暗,卻照亮著二叔的心。
我有時在想,如果當年的考試二叔多做對一道題,如果當年的錄取分數線再低一分或者有補錄的可能,如果當年二叔在落榜后選擇了去復讀,那么他的命運是不是就截然不同,就會走向另一段人生。或許他也會選擇當時最熱門的師范專業,從此和自己的兄弟一樣,站在七尺講臺,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
記憶中的二叔平易近人、愛老慈幼。他會把自家新鮮的水果拿去給鄰居們嘗鮮,會在寒風凜冽的冬天清掃自己門前的落雪的同時也過來清掃奶奶這邊的路,會在給弟弟妹妹買零食時不忘了給我買一份……這一路走來他經濟拮據、負債累累,有生之年真的是艱難度日,可是從沒失去骨子里的善良。
驀然回首,二叔離開我們已經十一年了。這期間里發生了很多事情,弟弟妹妹都已經步入社會,從被人照顧變成了照顧別人,二嬸的多年的心肺病好了很多,母子三人也住上了新建的房子。門前的洋槐樹已長得與屋檐齊高,每到春深之際,米白色的洋槐花便洋洋灑灑的覆蓋著整棵樹,一陣清風吹過,空氣中彌漫著沁心的花香,隨風飄向遠處,生活還在繼續。只是奶奶終究不抵病痛纏身,在二叔走后的第八個年頭,她也與世長辭。我想,或許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母子久別重逢,相擁而泣,在奶奶的耐心開導下,二叔一定會做出另一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