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著三輪車沿著昆明街一路狂飆,街邊熙熙攘攘的都是從年假走出來的慵懶的人們。
停下來等紅燈時,一個人身影從路旁的人群中躥了出來,小步叨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聲道:“哈哈,過年好!”
我扭頭去看,端詳半天才認出那張臉——“老唐啊!過年好!”
老唐讓我把車騎到路邊,撇掉了嘴里的“紅梅”,從上衣內口袋里掏出一盒沒拆封的“黃金葉”,拆了包裝抽出一根遞到了我的嘴里,給我點了火。
我深吸一口煙,又吐了出來,透過煙氣上下打量老唐一番。一頭打理的油光锃亮的頭發,那張瘦小的臉沒有原來那樣粗糙了,小眼睛一瞇眼角的魚尾紋又擠了出來。穿了一件并不合身的皮衣,腳上蹬了一雙皮鞋,那皮鞋滿是雪后走路迸濺的泥濘。第一次看到他是這身裝扮,差點沒認出來。
“唐大哥是在哪里發財了。”
“哎呦,你又拿我尋開心是不,哪里發財了,湊合活吧。”
“哈哈,真是挺久沒看見你了,你不回去收車費了啊?”
“不回去了,不掙錢啊!”
老唐之前是福泉街停車場收車費的。一米七不到的個頭,整個冬天都把自己裝在一套破舊的藍色軍大衣里,那大衣的袖臂上還有一個保安字樣的徽章。腦袋上扣著一頂雷鋒帽,帽子下面鑲著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那張臉是農民特有的臉,干裂黝黑的皮膚透著微微的紅。他嘴里總是叼著煙,“紅梅”一根接著一根,那只夾煙的手已經被熏的發黃,一樣發黃的還有他總愛漏出的牙齒。他總愛笑,齜著牙笑,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笑。
我們的公司也在福泉街,一來二往和老唐也算是熟了。但是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歲數,三十多?四十多?或者是五十多。我無法從他那張粗糙褶皺的皮囊分辨他的年齡。只知道他是河南人,在福泉街待了很長時間。
福泉街是一條很短的街,只有一兩百米,隱藏在繁華的青泥洼橋商圈。然而這里并不繁華,甚至被人遺忘。街邊幾棵郁郁蔥蔥的大樹,徹底地把這條街掩蓋起來,不想讓人們看到它的面容。連一些快遞員都不知道這條街的存在。街邊的建筑排列的雜亂不堪,都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四哥的紅酒館、大劉的煎餅果子鋪子、修鞋攤子、陳舊的體檢中心、福泉街小賣部、我們的快遞點部,還有老唐的停車場。這就是福泉街的組成部分。
老唐看的車場就在福泉街街道的兩旁,停滿了車,讓這本來就不寬的街道變得更加擁堵,只能容下一排車通過。就像是馬桶被大便堵了,怎么沖都沖不走的感覺。
這條街也被交警們遺忘,一直沒有規定它是單行道還是雙行道,在我們看來它只能是單行道,因為老唐的車場把它活生生地擠成了“單行道”,雙向的單行道。經常有車從福泉街的東西兩頭開進來,在路中央“頂牛”,誰也不讓誰,甚至搖下車窗探出腦袋指著對方破口大罵,更有甚者直接開了車門下車大打出手。
老唐則充當著交警的角色。因為他“造就”了這條單行道,就應該為各種交通堵塞負責。在各種“頂牛”的情況下,老唐都會第一時間跑過去解決,操著一口河南味的普通話插進雙方的爭吵中。“哎,哥們,別吵了,咱往后倒一下讓這邊先過,你們這樣誰也過不去。”邊說邊用手比劃著。
當然,對于老唐的勸解大部分時候沒人會買賬,換來的幾乎都是惡狠狠的一句話,“該你屁事!”他又無奈地嘆著氣從這爭吵中抽身離去,靠在一旁的車上,點上一支煙,看著他們繼續爭吵,不時地抬頭看看天。雖然穿著制服,但他畢竟不是交警,沒有權力,更沒有權利。這就是小人物們在這個大城市里尷尬的窘境。
老唐的車場收費每小時五塊錢,比一般正規的停車場要貴一塊。車場幕后的老板每天向老唐收取500塊錢的租金,如果每天車場都停滿了車,老唐會掙個六七百塊錢。但這只是如果,有時收不到500塊錢,他連一天買煙的錢都沒有。
有時他會坐在我們單位門口歇歇腳,我沒事時也和他閑聊,聊著聊著口音就變成河南味兒了。沒事的時候我們在他背后總學他的口音:“哎,倒,倒,回輪,好!”再學著他的手勢,我們對模仿他樂此不疲。
大連的冬天是刺骨的冷,吹進福泉街的風像刀子一樣深深地扎進了這里每一個路人的骨頭里。老唐和我一人扣了一頂雷鋒帽,我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以抵御寒風的猛烈攻擊。我們往往會低估敵人的實力,自以為可以抵御的寒冬的裝備,也會在夜晚被海風擊破,我也淋漓盡致地體會到了“刺骨”兩個字的真正含義。
有時下班后我會騎著三輪車到別處拉貨,晚上八九點鐘回到福泉街,老唐站在路邊,跺著腳,搓著手,叼著煙,等著收剩下幾輛車的車費。
我到商店買了兩瓶溫熱的奶茶,扔給他一瓶,“老唐,來瓶熱乎的”。他接住,瞇著眼沖我笑,“嘿嘿,咋好意思來”。
“這么晚了還不走?”
“這有幾輛車的車費沒收。”
“這么冷,回去得了,這幾個主兒還不一定幾點回來呢。”
“嘿嘿,再等一會兒就走。”
老唐的堅持是有目的的。他在老家有5個孩子。老唐這類人在中國比比皆是,為了家庭和生計,從農村包圍城市,最后進入城市,希望可以把城市的錢帶回農村的家,不料進入城市后,被打入了底層,反倒被壓榨,就算本本分分,也避免不了階層間的斗爭。這個冠冕堂皇的社會打著人人平等的旗號,其實處處把人分著等級,有些階層的人總有著身份的優越感,喜歡把人分為三六九等。我也一樣,不過我總把自己劃分為底層人民,我感覺這樣更接地氣。
活在底層的人們,嘗嘗是會被人戲謔的,老唐也免不了。一天,我在單位屋里聽到老唐一聲喊叫:“別跑!”我出去看到他追著一輛白色奧迪向路口跑去,臨街看車的大哥也沖他喊:“到那邊路口堵他!”老唐又折回來向東邊路口跑去,消失在林蔭中。又有人逃車費,我們在路邊等著老唐凱旋的消息。
一會兒他走回來,帽子都跑的顛歪了,我們問他結果。他整理著帽子看著路口,說:“跑掉了。”
老唐是追不上奧迪的,就像他追不上城市發展的步伐。
“城管”們在新領導的指揮下,整頓市容,清理“垃圾”。福泉街也難逃“噩運”,所有的鋪子都被整頓了,大劉的煎餅果子和修鞋攤子的棚子被砸了,福泉商店的冰箱被拉走了,老唐的車場也被整頓了,連著被整頓的還有老唐,他不得不另謀生計。
這個夏天,我又一次見到了老唐,還是在昆明街。我在大都會看完電影出來已經是九點多鐘了,依然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我在人群中瞥到了他,推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有一個玻璃罩子,貼著涼皮每份5元的字樣。
這一次是我小步叨過去拍他的肩膀,他扭過頭端詳我,“欸,是你。”他并沒有表現的像上次那種見到老朋友之后的興奮。
寒暄幾句后,我們彼此告別,他推著車,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燈紅酒綠的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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