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重生
回到病房,恩斯特和埃倫都在。盡管他們對我帶回來的中藥表示懷疑,但既然漢斯·博倫納教授都沒有辦法了,他們也同意不妨試一試。
? 我依照裘的吩咐,剝開一顆藥丸的蠟封,一道金光,三人立時驚呆了。
? “天吶!是金子做的。”恩斯特輕聲驚呼道。
? 埃倫拿起藥丸,搖搖頭。“不可能,分量不對。”
? 我也有些吃驚,裘跟我大致說了一些藥丸的成分,什么牛黃、犀角、黃連、朱砂、麝香等等,但是沒有提起過黃金。不管怎樣,我這才意識到這“安宮牛黃丸”是多么珍貴,非同一般。
? 我把藥丸從中間切開,果然像埃倫猜測的那樣,是在深褐色的藥丸外面包了一層金箔。問題又來了,這層金箔是該剝去,還是一同服下?
? “剝去?”恩斯特叫道,“那也太奢侈了吧,中國人這么有錢嗎?用黃金做包裝?”
? 我再次回想裘的原話:剝去蠟封,用溫開水將藥丸化開……
? “是了,應該是連金箔一同服下。”我并不知道金箔到底有什么作用,但既然裘這么說了,那就是沒錯的。
? 我們立刻動手,用溫開水將藥丸連同外面的金箔一起化開,通過鼻胃管把藥液打進昭的胃里。到入夜后又給昭服用了一顆,同時配合物理降溫和已在進行的其他治療。果然,奇跡出現了,體溫雖沒有馬上恢復正常,但是當天晚上,我們最擔心的驚厥竟然沒有發生。
? 清晨,我拉開窗簾,遙望那一抹朝霞,心中充滿了希望。
從第三天開始,血壓回升,尿量增加,體溫下降,驚厥再沒有發生,胃出血也得到了控制,心、肺、腎臟等臟器及全身狀況都有了明顯好轉。我們的心終于放下了。
? 第四天,藥量減半,一顆安宮牛黃丸一分為二,早晚服用。
既然胃出血已經停止,我們便增加流質。
? 我們把牛奶加熱到38°C,通過鼻胃管緩慢注入昭的胃里,開始是每二小時一次,100ml。觀察沒有什么不適反應以后,第二天增加到每二小時一次,200ml。以后又添加了肉湯、雞蛋、果汁,菜汁等,總之,只要是可以通過鼻胃管的流質、半流質。我們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增加,居然沒有發生比較嚴重的腸胃不適。
? 這樣一來,護理工作又增加了很多。這我不在乎。我為昭做得越多,昭就好得越快。但是有一點,在護理昭的時候,我會把恩斯特和埃倫都趕出去。事實上,他們都是自覺地離開的。只是開始幾次,恩斯特會問我:你確定不要我幫忙嗎?后來,昭的情況越來越好,他們呆在病房的時間也就減少了。
? 昭脫離生命危險,病情好轉的消息在集中營里,那些關心他的犯人們中間悄悄地迅速傳開。“教授”來過幾次,希望我允許他帶馬丁他們來看望昭,我當然拒絕了。昭還沒有醒來,我認為這種探視完全沒有必要。
?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情從朝霞滿天又變成烏云密布:昭怎么還沒有蘇醒的跡象?
? 在最危險的時候,昭發作過兩次癲癇。我們的救治雖然及時,但是因為擔心抗癲癇藥使用過量,注射較為緩慢,所以,驚厥持續了一段時間,緊接著是近一個小時的搶救,昭的大腦嚴重缺氧。我一直擔心這種難以恢復的大腦損傷,要是過于嚴重,昭就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那天,營管理處通知開會,我跟恩斯特都得去,于是,就讓埃倫過來照顧一下昭。
? 會議的內容是關于圣誕節放假、活動和加強警戒的。本來圣誕節只有一天假期,因為這次碰巧平安夜是周日,連起來可以休息兩天,于是申請外出或回家過節的軍官特別多。除了輪到值班和有警戒任務的,幾乎都打算出營過節。恩斯特要值班,我卻沒什么事。我也提出了申請,指揮官皮奧爾科夫斯基上尉知道我家就在慕尼黑郊外,離集中營不遠,父親又一直病著,便立即批準了我的申請。
? 回醫院的路上,開始我跟恩斯特都保持沉默,直到過了最后一排營房,恩斯特才問我:“你決定了?”
? 我搖搖頭,道:“不,只是以防萬一。如果到時候,昭還是沒醒的話。”
? “你有沒有考慮后果?”恩斯特的語氣非常溫和,我聽了,心情更加沉重。
? 在醫院前的臺階上,我站住。“對不起,恩尼。我沒有辦法。”
? “別說了,我明白。”恩斯特拍拍我的肩膀,先進了醫院。
? 我在寒風中站著,望著恩斯特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然后深吸一口氣,也跟了進去。恩斯特明白,我已經不能回頭了。
? 還沒到病房門口,我就發覺有些不對勁,昭的病房里傳出說話聲。難道是……我興沖沖推開病房的木門,里面的情景出乎我的意料,包括埃倫在內,圍著昭的病床居然站著四個人,那些說話聲是他們的,不是昭。
? 埃倫看見我,連忙招呼他的難友們起身離開。
? 我沉著臉,站到一邊,等埃倫經過我身邊時,叫住了他:“埃倫!”
? 埃倫站住,揮手叫難友們先走。
? “為什么這樣做?你明知道我不贊成的。”我質問道,語氣盡量嚴厲。十多天了,我們朝夕相處,我跟埃倫的關系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只是習慣上,我還不能完全接受這種變化。
? 按照恩斯特的講法,埃倫本是個謹慎的人,但是今天,他就像每次碰上昭的事情一樣,又是膽大妄為,據理力爭。
? “因為這樣對他好。”埃倫對著我,鏡片后面的褐色眼珠瞪得溜圓。“只要對他好,我就會做。”
? “你認為這樣可以幫助他?”也許埃倫說得對。但是他并不知道,我不愿意讓難友們來看望昭的真正原因。
? “是的,我想現在昭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需要外界的刺激,把他從沉睡中喚醒。就像您,長官,您應該經常跟他說話,呼喚他,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會被您叫醒的。”
? “我?”面對埃倫熱切的目光,我只能尷尬地笑笑。沒想到,我原來想制止埃倫再這樣做,卻被他戳到了痛處。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止一次的試過,但就是開不了口。我可以在心里跟他整夜整夜地聊天,卻沒辦法對著那張安詳、俊美的臉,開口叫一聲“昭”。
? “好吧,如果這真的對昭很重要,這幾天,你可以多安排些,還有,告訴‘教授’。”我必須趕緊離開,我有一種被剝光的感覺,叫人無地自容。
接下去的幾天,我這個一向冷清的實驗室變得熱鬧起來,時不時會出現幾個穿條紋衣服的犯人。他們都低著頭,帽子拿在手里,目不斜視,戰戰兢兢地從走廊上經過,走進昭的病房。雖然我沒有跟在他們后面一起進去,但我還是能體會到病房里熱烈的氣氛。我想知道他們說些什么,我甚至試過偷聽,我聽到他們祈禱,相互開玩笑,感激、悔恨的表白,回憶、囑托、希望。我以為昭醒著,在跟他們說話。等他們走后,我迫不及待地沖進去,才發現昭沒有任何變化。
? 而昭的床頭卻多了好些圣誕禮物。有御寒的帽子、圍巾,有袖珍的圣經,一本書、還有一張鋼筆畫。我好奇地翻看這些禮物:帽子和圍巾,都十分柔軟、舒適,是羊毛的,雖然料子有些舊,是從什么衣服上拆下來重新做的。那本裝幀精美的、羊皮封面的圣經,居然是希伯來語的,我一個字也看不懂,恐怕昭也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再看那本書,我就更樂了,《格林童話》,還是連環畫。我不知道這圣經和書都是誰送的,一定不是同一個人。他們一個認為昭無所不能,甚至會希伯來語,不過更多的可能是一種祝福;而另一個則比較了解昭,昭的德語應該不會很好,真看小說可能有困難,所以送本連環畫更合適。最后,我打開那張畫,是大海上的一艘孤帆,迎著朝霞,駛向遠方。上面有一首詩,萊蒙托夫的《帆》
? 在那大海上淡藍色的云霧里
? 有一片孤帆兒在閃耀著白光!……
? 它尋求什么,在遙遠的異地?
? 它拋下什么,在可愛的故鄉?……
? 看起來,這一位才是真正了解昭的人,他是誰呢?這一刻,我心潮起伏,沒有妒忌,更多的是惆悵,如果昭不在圣誕節前醒來,那么,我就沒有認識這個人的機會了。
?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昨夜還陰云密布,飛雪滿天,今晨已是晴空萬里,霞光普照。連日的暴風雪,窗框上已是厚厚的一層,玻璃上也結了厚厚的冰凌,只在中心位置還沒有連結起來,而玻璃窗的里面則是一層白霧。我擦去窗上的水霧,陽光便射了進來,沒有什么熱度,卻很晃眼。
? 或許是陽光被窗上的冰凌折射后,亮度提高了,照射的范圍也增加了。我回頭看,昭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中。皮膚白得炫目,五官愈加秀美,頭上似乎還有一圈五彩光環。我看到昭睜開眼睛,慢慢坐了起來……
? “不!不要帶走昭!”我沖過去,一下按住昭。啊!昭還躺著,這只是幻覺。我舒了一口氣,坐到昭的床頭,用身體擋住射到他臉上的光線。
? 我對著他,凝視了很久,為開口叫第一聲積蓄力量。
? “昭,原諒我太激動了。你知道這些天,我思前想后,坐立不安。我每天祈禱,請求主給我明示,乞求奇跡再一次出現,期盼你早日醒來。所以,剛才我真的害怕,我以為這就是主的旨意。
? “昭,今天是平安夜,是最后的期限。過了圣誕,申克就會回來。現在,營里的犯人都知道,你還活著,不論你是否清醒,他都不會放過你。當然,我的軍銜比他高,比他更有權力,我可以保護你,但前提是,你必須是清醒的,是活人。不允許集中營的犯人占用國家的資源,這是原則。一旦申克上報到指揮官那里,我就再沒有理由留著昏迷不醒的你,我就不得不看著你死去,而恩斯特則會被逼做他死也不會做的事。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今天晚上我就帶你離開這里。晚上,會有圣誕晚會,不論黨衛軍看守,還是犯人,都會參加各自的活動。我已經得到假期,回家過節。到時候,恩斯特會幫我,我們把你藏在我的越野車里,我們先回凱撒莊園。明天,恩斯特會制造你病情突然惡化,不治身亡的假象,希望能夠蒙混過去。
? “但是,昭,這是最壞的選擇,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帶你離開這里,卻沒有給你自由。我都不敢想一下以后,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醒來。要是不醒,倒也好辦,我會永遠陪著你,照顧你。但如果有一天,你醒了,康復了,等待你和我的將是喜悅過后的痛苦和煎熬。你沒有身份,沒有姓名,卻有一張外國人的臉。你只有躲藏,只有遠離人群。到那時,我不知道還能有什么辦法送你回國。假如不能回國,你必須一輩子東躲西藏,我還怎么面對你,昭,我該怎么辦?告訴我,你要我怎么做?
? “還有申克,他會輕易放棄嗎?如果他追查起來,違反規定的事是顯而易見的,不論他是否懷疑你還活著,這件事都會牽涉到很多人:恩斯特、埃倫、教授、馬丁和你的朋友們,要是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們的結局都是可怕的。這也是我不希望馬丁他們來看望你的原因之一,我希望牽涉的人越少越好。但是你居然有那么多朋友,我真的沒想到。你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只可惜,今天一走,你跟那些朋友就再難見面了。”
? 我把昭的頭抱在懷里,用嘴唇輕輕觸碰他的頭發。他那一頭烏黑的頭發在進營的第一天就被剃光了,現在又長出來,短短的,硬硬的、黑黑的、直直的。他有不屈的脊梁,不屈的心,連頭發也是不屈的。
? “昭,我真的很為難。我不后悔救了你,不后悔為你做的這一切,即便從此離開黨衛軍,從此跟你一起逃亡,我也不后悔,但是,我不能兌現對你的承諾了,對不起,昭。我知道牽涉這么多人,也違背了你的意愿,我也只有抱歉了。昭,你能聽得見我的話嗎?今天是最后的時刻,一旦走出這一步,我們就真的沒有未來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昭,如果你聽得見,就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 “不!”輕微到不及針線落地,沉重到陽光都被震顫。
? “是你嗎?昭,是你在說話嗎?”我抑制住狂跳的心,屏住呼吸,把耳朵貼近他的面頰。
? “不要,不要因為我,傷害你,傷害大家。”
? “昭!……”一顆淚珠滴上他微微開啟的豐潤的嘴唇,又一顆淚珠滴上去,一同滑進了嘴里。
? “你快憋死我了。”
? “嗷,昭!”我趕緊放開他。陽光又照到他臉上,我又看見那雙如玉的黑色眼眸上,那道絢爛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