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家(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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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衣衣

31? 中藥

我以最快的速度開車去了慕尼黑。

在慕尼黑大學醫學院所屬的施瓦本醫院外科病房的走廊上一路小跑,抓著一位有點年紀的護士長,詢問漢斯·博倫納教授或是他的中國助手——裘法祖醫生在哪兒。(注:裘法祖,1914年12月6日——2008年6月14日,浙江杭州人,中國科學院院士、博士生導師、著名外科學家。1936年,裘法祖在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前期結業后,赴德國求學于慕尼黑大學醫學院,1939年以一等最優秀成績獲德國醫學博士學位。曾在慕尼黑大學附屬醫院、慕尼黑市立醫院、都爾市立醫院任醫師,副主任醫師,獲德國“外科專科醫師”證書。1945年受聘為都爾市醫院外科主任。1946年10月回國。)

身材嬌小的護士長畢竟有些閱歷,并不驚慌,而我們的周圍已經出現了一些混亂。醫生、護士以及病人都不明白,這位突然沖進來的黨衛軍軍官干嘛抓著他們的護士長不放。

護士長告訴我,漢斯·博倫納教授不在醫院,但她可以帶我去見裘大夫。

裘大夫個子不高,帶著一副賽璐璐鏡架的近視眼鏡。鏡片后面的黑色眼眸并沒有因為近視而失去神采,反而在顯示智慧的同時,多了一份溫柔,嘴唇挺厚,跟昭完全不一樣,于是,大夫看起來即睿智、溫厚。

見到我,裘大夫表現得沉著、冷靜,禮貌恰到好處。既沒有因為我這身軍服顯出一絲驚訝,也沒有因為我引起的混亂而不耐煩。

而我,卻是奇怪地立即有了好感,這是極為難得的。原因嗎,也許因為他也是中國人;也許是現在能碰到一些真實的普通人簡直成了一種享受。

“您是勞舍爾中尉?沒想到您來得這么快。教授在大學上課,還沒有回來。”

裘對我點點頭,我卻忘了敬禮,只是急著解釋道:“對不起,裘大夫,我不是勞舍爾中尉,我是他的同事,我是馬蒂亞斯?馮?邁森巴赫中尉。”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我把恩斯特的那封信遞給了過去。

裘看完信,還給我。“我不明白,中尉,如果勞舍爾中尉不來,那他的博士論文怎么辦?您能代表他嗎?”裘看了一眼我手中拿著的公文包。“或者,您可以把論文給我,我來幫您轉交教授,等教授看過了,再通知你們。您看這樣行嗎?如果您信任我的話.”

“我當然信任您,裘大夫,但是,”我猶豫了一下,從公文包里取出昭的病歷,遞過去。“我來的匆忙,并沒有帶論文。”我把恩斯特論文的事完全忘了。

裘接過病歷,沒有馬上看。“那這是什么?”

“這就是我跟勞舍爾中尉急于請您幫的一個忙。這是我們一個病人的病例,我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了,請您幫我們救他。”

“我?”裘頓了頓,“我明白了,你們是想請教博倫納教授。請問,病人現在在哪兒?”

“達豪集中營。”

“集中營?聽說過。那么您跟勞舍爾中尉是……”裘稍稍有一點吃驚。

不好!難道恩斯特沒跟裘說我們是集中營的。我心里暗罵,要是這樣,他該跟我說清楚才是。或許他是說了,我沒有注意。事到如今,只能實話訴說了。

“我跟勞舍爾中尉都是集中營的醫生。”

“那這位病人是……”

“是犯人。”

裘微微皺了下眉頭。

裘對集中營的反感是意料之中的,但他沒有馬上拒絕,而是低下頭,翻看手中的病歷。我想是有一點觸動到了他:我們兩個黨衛軍的軍官正在為了挽救一個犯人的生命而努力。

一會兒,裘抬起頭,有些為難地說:“我原來是想你們把病人送到這里來,不然,據我對教授的了解,他是不會過問黨衛軍的事的,更不用說集中營了。可是,現在看來,恐怕這也行不通,這位病人現在的狀況是絕對不能移動的。”

我相信裘沒有騙我。黨衛軍有自己的醫療系統,有德國最好的醫生,沒有充分的理由,一個平民教授自然是不會參合進去的。

可是,裘為什么看了病歷還……嗷!我突然想起來,病歷上只有編號,沒有名字,我怎么把這個也忘了。

“對不起,裘大夫。”我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我想您是中國人,請您幫我看看。”我把紙展開,那上面有兩個中文字,寫得歪歪扭扭,是我依照傅昭的簡歷依葫蘆畫瓢的。

果然,這兩個不像中文的中文字立刻吸引了裘的目光。

“這是病人的名字,但我們不會念,也不知道意思。”

“傅昭,好名字!傅,是姓,要說解釋嘛,可以是教導。昭是名字,是日月,是光明。”

“日月,光明。”在這一刻,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裘當然都看在眼里,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您說這是他的名字,那他是中國人。”裘晃了晃手中的病例,眼里閃出光彩。

“是的!”我使勁地點點頭,急切地期待著事情的轉機。

裘想了想,說:“這樣吧,中尉,還有半小時就要下課了,我帶你到大學去等。就算不能把病人運過來,至少可以聽聽教授的意見,我想這樣做是完全可以的。”

我們在課間休息時找到了漢斯·博倫納教授。

“病情的診斷和處理都是合適的。該做的你們都做了。準備后事吧。”

我不知道怎樣退出的教室。我還是忘了敬禮。

上課鈴響了,一幫青年學生從我身邊經過,沖進教室,呼叫喧鬧的同時,幾乎都好奇地回過頭來看我。

我順勢被他們擠到走廊的邊上,用力撐住墻。可不能在這兒摔倒,黨衛軍軍官暈倒在大學里會成頭條新聞的。傅昭的病歷掉到了地上,我伸手在口袋里摸索。

“你怎么了?中尉。”

“我的藥。”

“是這個?”裘幫我服了藥,握著我的手腕,測了一下脈搏。“你的情況不太好,你經常這樣嗎?”

“不!”我吃力地搖搖頭。

我想站直身子,但是背部的疼痛使我沒辦法做到,我渾身顫抖,大汗淋漓,不得不依靠著裘的支撐才沒有倒下。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好一點了,只是雙腿沉重,如被凍結在冰塊中一般,刺骨的寒意一直延伸到膝蓋。

“謝謝你!我好多了。”我想撿起傅昭的病歷,裘搶先了一步。

“你應該去醫院,或者至少休息一下。要不要我陪你去?”

裘很真誠,讓我感到異常親切。眼下,我只是個病人,而不是什么黨衛軍軍官。

“不了,裘大夫,我必須馬上趕回去,昭還在等我。”現在我已經完全沒有了偽裝,我心心念著的,惦記著的不是我的病人,而是昭。

“那好,我送你。”

我在裘的幫助下走到越野車旁。裘問我:“中尉,如果可以的話,我能知道昭成為囚犯的原因嗎?”

按常理,他不該問,我也不會回答。但是現在,我想是我抑制不住的悲傷和我的虛弱無助讓我們的關系一下親近了,幾乎可以無話不談。

“我想告訴你,裘,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可以肯定這里面有冤情。我原來打算等他好了以后,再去調查的。沒想到現在居然已經沒有機會了。”

“你不要太自責,中尉,看他的病歷,你們已經盡了一切努力。博倫納教授說,即便在我們這兒,也不會做得更好了。所以,你也對得起他了。我還要為我的同胞謝謝你。也許這就是他的命。我們中國有句話:盡人事,知天命。一切都不要太苛求了。”

命!難道這就是命!

“命?”我有些恍惚,“但是,裘,這不應該是他的命啊!他是來德國留學的。現在學成了,他一心要回去救國殺敵,他怎么能就這樣‘壯志未酬身先死’呢?”

“他是留學生?什么時候?”

“36年,他是1936年來德國的。是你們政府派來學習軍事的。”

“是嗎?我也是36年來的,這么說來,我們應該算是同學了。”

裘若有所思地低聲自語:“也許行,不管怎樣,可以試一試。”

我轉身上了車,沒有注意裘在自言自語些什么,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裘,我還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當然。”

“我答應過送昭回家的,如果最后真的……”我快說不下去了。真是奇怪,一個集中營的黨衛軍對死亡竟會如此敏感。“你能幫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去嗎?”

裘看著我,認真地點點頭,眼睛里卻沒有悲傷,而是閃出希望。“也許還沒到最后時刻,也許我們還有機會。聽我說,中尉,我出國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盒藥,是讓我備著救急的,是我們中國傳統的急癥藥物——安宮牛黃丸。雖然我沒有用過,也沒有聽說過先例,但是根據藥理、病癥,我覺得可以給昭試一試。既然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昭又是中國人,不妨可以一試,或許真會出現奇跡。”

中國的中醫,我聽說過,如果是別人提議的,我一定不會采信。但是裘是學西醫的,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外科學方面的造詣比我深,而且他那樣誠懇、慎重。我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就答應了。

我馬上跟裘一起回去他的宿舍,拿到了那只綠色的錦盒,內裝十顆北京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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