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城外的兵馬一隊接一隊的入城。自從禁宵令發出以來,城中百姓片刻都不敢多待,天一黑就匆匆鎖了門,偶爾幾個從門窗窺探的孩童,被大人訓斥著拉回了房間。
青紗帳,梳妝臺,一臉愁容。南笙手拿一把折扇,上面畫著一副山水圖,圖上人來人往,頗為熱鬧。南笙仰頭看了看半圓的月亮,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放入一個發舊的錦盒之中。
看著匆匆掠過的兵馬,連火把都沒有打。南笙眼眉暗自一沉,這京城之中,又是多番變故。
十多個春夏秋冬,十多個寒來暑往;從塞外到京城,從婢女到商賈,南笙已經等候了太長的時間。可能要等的那個人早已不在。只是一把折扇十年尚且完好,除了變舊發黃之外,一切宛如當年的模樣。
南笙那時候不到十歲,遭遇家世變故。一些手持長纓槍的軍士,將族人全部押往刑場。不由分說,全部極刑。
大概只有南笙和幾個遠房親戚的小孩活了下來,為首的軍士說,皇上下昭,男為奴,女為婢,生生世世。
就在當天的晚上,柴房進來一個黑影,告訴他們不要做聲,還沒來得及解開他們的繩子,就被看守的軍士發現。
有人喝道:“皇上早就知道,塞北蠻族,叛逆之心不死,我倒要看看,今天誰能救得了他們。”
那黑影來不及多余的動作,隨手抱起一個孩子,就翻窗外逃,肩上還中了一箭。而這個孩子,就是南笙。
等到南笙醒來的時候,是在城外的一處破宅子里,他說他叫蘇寒。后來才知道是當今鎮國公,鎮遠將軍的庶子。作為質子被質押在京城中。
自那以后,南笙就被寄養在城外的一戶農戶里,蘇寒時不時送些錢幣什么的過來,只是來去匆匆,時間都不長。
后來南笙大了些,蘇寒說,要教她習武,說是亂世之中,還是要有自保的能力。
無論是騎馬,還是舞劍,無論是詩書,還是樂器;只要是蘇寒會的,都會教給她。雖然每次來的時間都短,但是蘇寒像是身負什么使命一般。南笙學的偷懶,蘇寒就會用柳條打她。
說起來,塞外女子的身體可能天生就適合習武,這一年,南笙15歲。詩書樂器學了沒什么長進,一身武藝,在鎮國公的兒子教導下,也能虎虎生風。
新年的年初,煙花爆竹成堆,蘇寒來到城外。京城雖然看起來風平浪靜,可是平靜的表面下都暗流洶涌。可能這個曾經的帝國,也搖搖欲墜。南笙聽了,要是那個狗皇帝被殺就好了,語氣不帶一點情緒,可眼眶卻是紅的。
蘇寒沒有答話,摸著南笙的頭,你大些了大概就能明白了。同年,蘇寒離開了京城,只給南笙留下了一封信。和一把折扇。
信里沒有多余的話,“南笙,我要回去處理家事,給你留了一筆錢,就在院子的東南角。等我。”
信都沒有封好,空的白紙上,似乎還想寫些什么,但終究是沒有寫出來。可能是走得急,是有大事吧。
南笙仿佛整個人都落空了,一時間就像回到了5年前的那天夜晚。大火肆掠整個家族的院子,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充斥著整個耳膜。回響起一句又一句蘇寒的訓斥,“南笙,別偷懶;南笙,下一個動作,南笙,南笙……”
而只有此刻,南笙所以為的救命恩人之情,師徒之情,卻不想已經愛上了這個男人。昨日歷歷在目,杯子里的水,溫暖的恰到好處;南笙所要的脂粉,也都是淡雅的顏色;甚至梳妝鏡,都是蘇寒親自送塞外運來的。
大概就是三天之后,南笙痛定思痛,終于在一個午后做了決定。要在京城等蘇寒回來。
南笙進到城內的時候,滿城貼著蘇寒的通緝告示,一群一群的人圍觀,低聲議論著,“鎮國公的公子,怎么會糊涂到包庇一個叛逆份子,只怕是連鎮國公都會受到牽連”
有人說當年的女童被蘇寒送往邊疆,鎮國公那里,也有人說南笙早就離開了京城。
南笙終于知道為什么蘇寒不辭而別,原來是因為她;她想去找蘇寒,只是眼下根本無法去尋。靠著蘇寒留下的錢財和關系,終于在京城的一家客棧落了腳。
南笙隱約記得,有一次蘇寒帶她去京城某位大人的府中,足足帶了八大箱東西,箱子里面全是金銀財寶。讓南笙對哪位大人三拜九叩之后,那人給了蘇寒一卷冊子。后面蘇寒燒掉的時候,冊子有兩個小字,戶部。
所以南笙沒有姓氏,索性也不用,只當天底下從來沒有這一人罷了。
“金大人,您看我這不是給您賠罪來了嗎,趕明個兒,我一定到您府上拜訪”,說完,南笙一邊扭著腰,一邊挑著眉。朝著一身絲綢的胖子走過去,“哎喲喂,我當時誰呢,原來是王大人來了啊,請上座,一會酒菜就上來了”。話音沒落,又往閣樓的包房走去。
南笙明白,沒有公主的命,也要等蘇寒回來,而與這些王公權貴結識是最好的留在京城的辦法。
當初為首抄家的人的話音,她遲遲忘不掉。“男為奴,女為婢”。可南笙從小就是郡主的身份,對于宮廷禮儀還是頗為熟悉的,雖然是塞外之人,畢竟跟著蘇寒耳濡目染。
一來二去,也知道了當年的滅門之禍。皇帝出兵北伐,見強攻不成,改為招安。南笙父親也覺得,打仗不是長久之計。遂應了招安,可沒想到,居家移居京城,卻慘遭滅門之禍。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強,而這次南笙滅門慘案,使得整個帝國很難去征服周圍鄰國。畢竟前車之鑒。
后來帝國戰亂不斷,京城的軍隊,常常調動,國力日漸損耗。而這一次,也不只是誰走露的風聲,皇帝得知南笙還活著。隨即,要借機拿下鎮國公的兵權。
蘇寒出逃,是提前得知了消息的,只是走的急,連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后面得知,鎮國公所管領域發生叛亂,鎮國公不幸遇難,公子蘇寒和長子蘇武奪位。正打的不可開交,正逢此時,皇帝忙于外患,下了一道詔令,鎮國公不幸遇難,請公子進京面圣接受冊封。
南笙冷笑,鎮國公的死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如今兩公子爭位,誰有功夫進京面圣。皇帝不出兵,誰面圣,誰就要輸。皇帝這一招,明顯就是坐山觀虎斗,看著兩敗俱傷,然后坐收漁翁之利。
這一仗,一打就是三年。南笙也曾想,遠赴塞北去找蘇寒。可是她終究沒有動身,南笙知道總有一天,蘇寒會打進京城的。堂堂鎮國公,死的不明不白,跟皇帝肯定脫不了干系。
南笙一邊打點權貴,一邊收集財寶。可能上天是眷顧的,從小家破人亡,可現在也儼然成了京城上流社會的一份子。那可是父親拼著塞外王族不當,而要進京坐的位子啊。可笑可悲。
后來聽到說皇上要宴請群臣,大臣不解,后來才知道,蘇寒戰敗逃亡,蘇武也元氣大傷。加急文書,說是接受皇上冊封大恩,奈何真受重傷,無法進京朝圣。
三天后,蘇寒戰敗的消息傳來。南笙心灰意冷,她不知道這三年的日日夜夜要等待的人究竟如何;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重逢的那一天。既然等不來蘇寒,那就去找她,消息只是戰敗,肯定是在什么地方。
南笙靠著這幾年積累的積蓄,該變賣的變賣,一人一騎,出了京城,就往塞北走。
這一去就是兩年,得知蘇寒戰敗之后向南撤退,隨后進入了夷族的邊界,就再沒了消息。走過塞北的每一寸土地,走過征戰的每一方陣營,檢查每一塊墓碑。終究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南笙越過千山萬水,也翻過千山萬壑,始終找不到蘇寒的蹤影。哪怕夷族的邊界,都去打聽,可是一無所獲。
南笙回到了最開始的院子,城外總是人跡罕至,連炊煙都少。院子里飄起雪來,石桌上有一戶茶,還冒著熱氣。
最開始的農戶,都已經回老家,這座宅子是被蘇寒買下來的。難道是有人發現了南笙的身份,正當南笙思索的時候,一雙手已經搭在她的肩上。
南笙下意識的一個肘擊,側身一翻,掏出腰間的短劍直扎對方后背。誰知道對方根本不躲,轉身就用劍柄擋住了南笙手臂。南笙趕忙收回萃有劇毒的短劍,隨后緊緊抱住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
蘇寒,你這兩年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我跑遍大江南北,知不知道我整夜整夜發呆,生怕天人永隔。知道你戰敗之后,沒有哪一天不是擔心著的……。
南笙本來還想說更多,可是竟然再說不出一句。最開始蘇寒教短劍的時候,讓南笙去反擊,南笙便用小時候父親教的。蘇寒說,太陰險,不像是京城的路子。后來就讓南笙改學,蘇家的短劍。至今能夠輕易擋下這一招的,已然不多了。
蘇寒抱著南笙,丫頭,我說我會回來的,沒騙你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所以我來了。一邊說著,一邊揭下面罩。南笙泣不成聲,抬起頭一看,蘇南額頭山一道刺眼的傷疤。
南笙抱的更緊了,不知道這些年來蘇寒經歷了什么樣煉獄般的生活,只是懷中抱著的這個男人愈發偉岸,愈加高大和堅強。
第二天南笙帶著蘇寒去逛了京城的集市,去嘗遍了每一種小吃,去看蘇寒曾經住過的宅子,南笙打定主意,這次說什么也要永遠跟在蘇寒身邊。
月光皎潔如水,蘇寒略微沉重的說到,“南笙,這一次我還是要走。不會很久的,回來就娶你過門。”
南笙張了張口,攥緊衣角,最后生生憋出一句“你多保重,我等你。”南笙也想無理取鬧,也想有一大堆理由留住他。可是南笙知道,蘇寒國仇家恨,自己跟著去也只是拖后腿。
蘇寒走后,看著院子里石桌上,茶水早已結冰,大雪已經湮沒了腳印,就像是蘇寒從來就沒有來過一般。
一年后,蘇寒從夷族起兵,同年,大敗長兄蘇武,奪回了鎮南公的爵位。
次年,同周邊4個小國起兵,攻打京城,歷時兩年,終于攻破京城,皇帝南逃。
蘇寒攻破京城的時候,下令不準殺老人,孩子,婦女,包括宮女嬪妃。可南笙最終沒能躲過這場戰亂。
而南笙,執意留守京城。周圍的權貴一個個慌忙鼠竄,如臨大敵。而南笙覺得就是曙光在望,蘇寒也就要歸來了。
蘇寒攻打京城的時候,雖然是聲勢浩大,但是后勁不足。而負責防御都城的是將相之后,王離。
南笙這個時候,悄然混進了王離的府中。
鶯歌燕舞,夜夜笙簫。南笙因跳舞出眾,被王離相中。席間,南笙敬了一杯酒,杯子白玉雕琢,順著戶口緩緩流下。水聲清脆,水流優雅,仿佛是灌注了一生的承諾,也仿佛是放下的翩若輕鴻。
南笙又回到了10年前的那天晚上,回到了蘇寒溫暖的懷中,沒有寒冷,沒有害怕,沒有火光,沒有嘶喊。有的只是蘇寒的體溫,有的只是蘇寒的氣息。
和其他歌姬畢恭畢敬不一樣,蘇寒面帶微笑,眼泛淚光,舉止決絕,一飲而盡。
兩日后,王離毒發身亡。南笙連尸骨被挫骨揚灰,而京城終于被攻破。
蘇寒知道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后的事情了。遍尋南笙,最后聽說為蘇寒盡了最后一份力。蘇寒兩眼空洞,只身一人來到了南笙的住所。打開發黃的錦盒,仿佛看見南笙端坐的樣子,仿佛看見這十年的辛酸和守候,就如從未離開過一樣。
折扇映著微光打開,紙上有一行小字。
君諾歸期未有期
妾身自知命紙博。
今入相府除奸佞,
來世與君結同心。
蘇寒命人將城外的宅子圈了起來,保持和當年一樣的格局,就連毀壞的石桌也被重新沏起,石桌上面一壺茶,兩只杯,冒著熱氣。蘇寒坐在這里,仿佛呆在這里就回到了十年前。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同年,蘇寒建國,“陳國”,年號,“建南”,追南笙為,“建南皇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