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的父親母親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的人。他們都生在鄉下,母親比父親大一歲。聽母親講,他們從前是沒見過的,就是媒人提親,簡簡單單一場婚禮,就結婚了。太陽一升一落的,就一輩子了。
我的父親是鄉村教師,家里的幾畝田,農活基本全靠母親來做。母親常念叨,他出過什么力呀,農忙的時候,我都是天還黑擦擦的就起床割稻子,再回來做早飯,一大家子人還睡著。母親不識字,雖然農活累,可是嫁給父親,她還是驕傲的,心甘情愿的。
父親和母親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兩個人之間幾乎從來沒吵過架。母親說,從結婚那天起,這幾十年了,只有兩天分開過。那還是六十年代的時候,父親被卷進一場小小的政治風波,關了兩天。學校離家里近二十里路,父親很多年都是走路上班。但不管再晚,他都是要回家的。父親不愛說話,不會表達。他們互相之間稱呼,也都是“哎”一聲。可他們就這么陪伴了幾十年。
父親退休后,兩個人執意要住在鄉下的老房子里,不愿意搬到城里來。他們閑不住,也不想家里的田閑著,還種了一點地。這樣又是十幾年過去了。常常的,是他們一起坐著看電視,父親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母親可能也看不太懂了吧。父親身體越來越不好,腰上怕冷,耳背,不能吃肥肉,容易迷路……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有時候父親嗓子里含含混混的“啊啊”幾一聲,我們都要附耳去聽,可母親知道,父親是想喝水了,或者是有些冷了……
一天,父親病倒了,大哥和二姐把他送去醫院,我留在家里陪著母親。她原先是八九點就要睡覺的,可那天她一直坐在沙發上,腿上鋪條毯子等著。我幾次勸她去睡,她說,我得等他回來啊。
但那次他終究還是沒有回家,要住院了,一住就是二十多天。母親其實也八十歲了,一直看上去還硬朗,但那二十多天,我感覺有某種東西,也漸漸地在她身上消逝。父親從搶救室出來的那天,她去醫院看望父親,父親說不出話來了,只是輕輕地“啊啊”兩聲。母親就點點頭,意思是我知道了。二姐忍不住跑出去了,我知道,她是要哭了吧。
我們不同意她經常去醫院。她就在家里等,白天坐在院門前,晚上坐在屋子里。她燉雞湯燉排骨,讓我帶到醫院給父親。在她的心里,雞湯排骨湯,就是最好的補品了吧。其實父親什么也吃不下了,但我還是帶去,也算對母親的寬慰吧。
母親等在家里又有十來天了。這是六十年來她和父親最長的一次分離了。有一天,母親也病倒了,我們含淚把她送到醫院。經過父親病房的時候,母親忽然掙扎著要從病板上起身。我們把母親推到父親的病房里。這時候父親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二姐哽咽著說,爸,媽來看你了。父親好像從無盡的沉睡中醒了,眼皮微微動了動。母親就那樣望了一樣,也閉上了眼睛。
那天,我陪在母親身邊。母親半昏迷著。忽然,我恍惚聽見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不一會兒,大哥二姐過來了。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知道父親已經走了。我的淚水忍不住一行一行往下淌,可還是不敢哭出聲音。他們也佯裝著輕松,怕母親知道。這時候,母親微微睜開眼,好像無限安詳的樣子,又緩緩閉上了。三個小時后,母親也去了。醫生說,從來沒有碰到這樣的事情,一對老夫妻這樣相近的離開人世。
后來,我有很多次回憶起母親的那聲嘆息,每次都會流淚。也許是父親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感受到,所以隨之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