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一位高中老師,教了一輩子數學,技術全面,業務過硬。其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點就是:他的解題能力超強。
所謂解題能力超強,并不意味著他永遠能夠手到擒來,迎刃而解。大家都當過中國的中學生,應該都知道有些偏題怪題是多么匪夷所思。即便我爸這樣以做題為業,見多識廣,也還是時不時遇到一些花樣翻新的疑難雜癥。
從小我就習慣了這樣的場景:我爸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筆,寫寫畫畫,冥思苦想,經常一坐就是一晚上。
再后來,我自己上了中學,經常遇到難題向我爸求助。于是就變成我們倆頭碰頭,一起寫寫畫畫,冥思苦想。
我的耐性大概不會超過半小時。半小時都做不出一道題,我就覺得束手無策,意興闌珊,再不放棄更待何時?我爸卻愈戰愈勇,全神貫注,煙點在手上半天不抽一口,煙灰燒得老長一截。我不好意思讓他看出我的不耐煩,只能強打精神,裝出還在思考的樣子。
思考固然很累,假裝思考其實也很累。我發呆、走神、開小差……唉聲嘆氣,呵欠連天。我爸一看時間不早了,對我說:“你先去睡。這道題我再想想,明天早上和你說。”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身為一名成績平平的中學生,我對數學沒什么特殊的興趣,對這道題的答案也并不好奇,巴不得早點從解題的煎熬中解脫出來。——不就是一道題嗎?解不出來又怎樣呢?
第二天我一起床,我爸一定會把我叫過去:“這道題我已經做出來了。”我一看解題過程,太巧妙了!真是做夢都想不到啊!我爸真厲害,不愧是數學老師!雖然我對解題沒興趣,但看到它真的被解出來,還是很興奮。
一次如此,兩次如此,次次如此。他對上門求教的鄰居家孩子說:“你先回家,我明天早上告訴你。”他對打電話求助的學生說:“這道題我記下了,明天早上告訴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一定會告訴你。
后來我在學校里遇到難題,幾個同學都做不出來,我也會和同學們說:“我帶回去問問我爸,明天早上告訴你們。”
然后不忘替我爸吹噓一句:“這么難的題也只有我爸能做出來了。我爸,難題不過夜!”
幸好我爸不知道我在外面替他吹這么大牛,否則多半會像曹操罵孫權一樣罵我:“是兒欲使吾居爐火上耶!”但事實上,我替他吹的牛從來沒有吹破過:難題到了我爸面前,真的沒有一道能過夜。
我爸在解題方面確有天賦。他年輕的時候,當數學老師沒多久,有一次見到辦公室黑板上抄著某次數學競賽的全套題目,大概是準備組織數學老師們一起研究。他那時年輕氣盛,好出風頭,當即拿起粉筆,把那套題全部做了出來。這件事我爸只對我說過一次,但我每次想起來都覺得熱血沸騰。我想象他解題時的氣勢是這樣的:“云長提難題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我想象他做完整套題,留下的落款是這樣的:“解題者,打虎武松也!”
但如果你以為我爸做到“難題不過夜”全靠天賦,那就錯了。在幾十年的時間里,我爸每天晚上都要做題。他常年訂閱《數學通訊》、《中學數學》這樣的行業期刊,一期不落的研讀。他曾經利用業余時間,全憑一己之力,編寫過一整套中學數學題庫,卡片如山,稿紙盈尺。
對一位數學老師來說,掛黑板是非常丟人的。且不說一些水平不怎么樣的老師經常掛黑板,即便一些優秀的數學老師,常在河邊走,也難免會濕鞋。有一次我們聊天時,提起某位很不錯的年輕老師最近掛了一次黑板,我爸感慨說:“他們這些年輕人,功夫還不到家。下班回家就看看電視打打麻將,怎么能行呢?他們做過幾道題?”
而我爸,自我有記憶起就沒聽說他掛過黑板。你看到的是他在講臺上揮灑自如,你看不到的是他幾十年來做遍天下題。
早在中學時代,我就意識到:我完全沒有繼承我爸的這種天賦和精神,毫無希望子承父業。如今我成了一名業余碼字工,野生撰稿人,經常熬夜寫文章。在這個行當里,每天上演著編輯催稿和作者拖稿的游戲。作者們拖起稿來,理由千奇百怪。因為大家都是這樣拖,拖起稿來就更加心安理得。
本來我也拖過幾次稿,但心里總是覺得不好意思。終于有天晚上,一位編輯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按時交稿。當時我在火車上,連電腦都沒帶,怎么寫稿啊?但不知怎么的,我被她懇切的語氣激發了豪情。我對她說:
“你先去睡。明天早上一起床,你就會看到我的稿子躺在你的郵箱里。”
硬臥車廂里已經熄了燈,旅客們都已入睡。我躺在上鋪,抱著手機碼字。好幾次困得眼皮打架,手機掉下來砸臉把自己砸醒。硬是這樣寫了兩千多字,才沉沉睡去。
早上7點,火車到站。我一下火車,馬上找了一家網吧,把那兩千多字導進電腦里,又修改潤色了一番,發出郵件。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在時間緊迫,環境不便,自己也并沒有寫作狀態的情況下,我還是兌現了諾言,不枉對編輯說了那么豪邁的一句話……突然,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我那句話的語氣,不正和我爸當年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嗎?
“你先去睡。明天早上一起床,你就會看到我的稿子躺在你的郵箱里。”
“你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告訴你答案。”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說這句話的理由,明白了那股豪情的來源。雖然我不擅長解數學題,但畢竟還是繼承了我爸的熱血啊!
以前我只是覺得我爸“難題不過夜”很厲害,很神奇,卻沒有想過:當我呼呼大睡的時候,他是以一種怎樣的態度,獨自面對一道看上去無從下手的難題?為什么一定要把這道題解出來?為什么解不出來就不睡覺?如果題目實在太難,不睡覺也解不出來怎么辦?
當我躺在硬臥上鋪拿手機碼字的時候,我面臨了類似的問題:為什么一定要把這篇稿寫出來?為什么寫不出來就不睡覺?如果實在沒有靈感,不睡覺也寫不出來怎么辦?
而答案很簡單:我爸是數學老師,他答應了明天早上給我答案。我是碼字工,我答應了編輯明早交稿。小李飛刀,例無虛發,不要問他萬一虛發了怎么辦。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也不要問他萬一胡馬度了陰山怎么辦。
我覺得,和解數學題相比,寫稿是一種低級得多的智力活動。我爸能做到難題不過夜,我難道還不能寫稿不過夜嗎?從那以后,我開始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決心做一個永不拖稿的碼字工。古希臘英雄出場時總會自報家門:“我,阿喀琉斯,英雄珀琉斯之子”。我現在每當寫稿之時,也會在心里對自己說:“我,盧十四,數學老師盧聲孚之子。”
這樣光榮的傳統不是沒有遇到過危機。記得有一次,我爸一大早就告訴我:“昨晚那道題做不出來。”我愣住了,那一刻我的信仰走到了坍塌的邊緣。
好在我爸接下來這句話又讓我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說:“我證明了這道題本身就是錯的。”